多有西國,苦求識者問東洋

2017年3月8日 星期三

《DAYS》×《飆速宅男》×《排球少年》:沒落豪門的日本自喻



雖然日本運動類動畫從來不缺,但這兩季多套人氣漫畫推出動畫——上季有《DAYS》及《排球少年》(ハイキュー!!)第三季,今季有《飆速宅男》(弱虫ペダル)第三季,感覺不太尋常。更不尋常的是,三套作品雖然分屬不同出版社,主題脈絡卻極其相似,或許那更有一種反映社會想法的意義。 

不知是我過分敏感,還是這是近年潮流,這三套作品動畫的比賽節奏十分相同——季度完結但賽事卻未完結,《DAYS》及《排球少年》第二季未及處理王者之戰,《飆速宅男》首季甚至在比賽中途停下,吊人胃口的作風極其相同。可能這是大熱作品的新式市場策略——不僅刺激追看欲望,還能刺激漫畫銷量,這是原創動畫難以模仿的。這裏的先決條件,是它們皆是寫實系作品——令人熱血沸騰而非單純說故事,才能有這樣的效果。也不僅是寫實系的相似,三套作品內容上很多方面都與以前的寫實系不同,令人感到時代氛圍的轉變。



1. 校園描寫

宇野常寬《零零年代的想像力》(ゼロ年代の想像力)指出,2000年以後日本作品對校園生活有了明顯描寫,是一種對於90年代那些絕望感的一個扭轉,讓自己在日常生活獲得浪漫而非由他人(社會、歷史等等)賦予。與此呼應的是,就算在爭勝(社會地位)仍有必要的運動作品裏,故事重點也不在是否「勝利」,而是角色如何努力,其中一個象徵就是對合宿的描寫。


相比寫實系「前輩」《灌籃高手/男兒當入樽》(SLAMDUNK)只有在全國賽前的簡單合宿描述、《野驁射手/踢出我天地》(ハングリーハート WILD STRIKER)的半胡鬧合宿,無論是《DAYS》、《排球少年》還是《飆速宅男》,都花了很多篇幅描寫合宿,尤其將其作為令隊伍成長的過程。《DAYS》兩次合宿算是較正常的從不同比賽中磨練隊伍,但很強調球員的自我認識,而非舊時單純訓練技術;《飆速宅男》把合宿當成全國賽選拔,完全是無異於比賽的極限試煉;《排球少年》在合宿中更連進攻風格都有所改變,更着重每個人的成長。


如此大花篇幅描寫合宿,以讀者看來起碼有強調刻苦努力及描述團隊以至個人特點之效,既是極度現實的處理(連對手隊伍也常交代如何刻苦),也是重視多元化下的新時代團隊風貌:配角不是核心人物的陪襯(例如《足球小將》[キャプテン翼]的主角獨攬大旗),不需要每個人都相同甚至目標不一致也可,只要能力運用得宜就能組建強力隊伍(正如《ONE PIECE》每個人擁有不同夢想卻是向着同一方向)——事實上那與2000年代興起的群像劇頗有接通之處。而在新世代運動作品中,永續的意志傳承也是重要一環,高年級前輩常會囑咐低年級下屆捲土重來而非只懂抱憾,以至合宿上的努力及長遠成長就顯得更重要了。


還有一點是經理人的角色。以往經理人只像是一種純粹設定,《灌籃高手/男兒當入樽》的彩子背景成謎,《野驁射手/踢出我天地》的森也只簡單交代過是受傷不能再上場的球員。但《DAYS》與《排球少年》都大書特書經理人加入的心理原因(但《排球少年》的高年級經理人清水卻仍是謎?),就算《飆速宅男》的經理人只純粹是家裏開單車店的單車宅,同時也身兼主角之一今泉的發小而屢次出現在回憶之中,把經理人當作團隊成員來描寫,對團隊的着色比起以前的作品有了明顯的進化。


2. 弱勢主角與強勢配角

從作品強調校園生活尤其合宿可見,作品整體調子走向講求紮實的寫實系,當中明白不過的特點就是強調多元化團隊。正如去年〈從《足球小將》到《排球少年》〉所言,與舊代運動作品愛以主角命名(例如「あしたのジョー」之於矢吹丈、「キャプテン翼」之於大空翼)的個人英雄模式迥然不同,這類動畫的主角不再是呼風喚雨的人物,甚至由《灌籃高手/男兒當入樽》起出現初學者成為主角的獨特風格。


這也是《DAYS》、《排球少年》、《飆速宅男》的共通點:主角都是運動競技中的「素人」,令身處富裕社會的讀者擁有共同成長、重燃渴望的代入感。不過三套作品並不停留於此,而是更進一步打出雙主角/三主角,而且結構相同:由有潛質的初學者與實力者組成共同戰線,初學者得到支撐而進步神速,獨行俠的實力者也燃起保護者般的鬥志而融入隊伍,其互補結構同時亦為職業題材日劇愛用。


如果拉闊至團隊來看,弱勢主角作用就更有意思:作為團隊的邊緣人角色,除了令故事更偏向講求團隊外,主角往往作為奇兵而獲得理想進展,是一種打破陳規的想法。最佳例子是《DAYS》主角柄本上場後整個球隊的氛圍都有所改變,而《灌籃高手/男兒當入樽》中桜木的「攪局」能力也是陵南教練眼中敗給湘北的唯一原因。


另一作用則是訴諸主角的性格。除了運動作品典型的單純及意志力驚人外,三套作品的主角都有相同特徵:笨拙而極其刻苦的努力狂。與《灌籃高手/男兒當入樽》的桜木相比,《排球少年》的日向雖同屬陽光系及愛出風頭,故事卻常強調其練習時間冠絕全隊(常常加練),亦屢為能力不足拖累球隊而苦悶;《DAYS》的柄本與《飆速宅男》的小野田更是不善交際的典型新一代日本人形象,思考最多的都是如何貢獻團隊(《DAYS》索性直接說是報恩),因而他們的特殊技能(撿第二落點球、善於追趕隊友)都與團隊有關。說穿了,他們所強調的,都是謙遜與犧牲的傳統日本精神。


如此不難看出弱勢主角的寄喻:把傳統日本人的性格視作克服難題的關鍵。正如三個主角都被視為「脫離常識」的人,而能充當比賽的勝負手,既道出了世道的僵化墨守而變質(因而傳統的人反而變成不正常),也同時強調「務本」的重要。極端如《DAYS》柄本與《飆速宅男》小野田的「無個性的個性」被隊友視為有趣、意外性的人,更帶有在多元化世界下「地味者」獲得接納的味道,那不啻是日本在全球化下一種自我定位的想像——以傳統刻苦奉公的精神來克服世界的挑戰。


3. 豪門的意義

如果嫌說服力不夠的話,那麼更有力的證據就是作品中「強豪」的意義。就如〈從《足球小將》到《排球少年》〉所言,由新校或弱校對抗豪門是運動作品的慣性手法,因為當中包含着以弱鬥強的永恆母題,不論超能系的《足球小將》南葛,還是寫實系的《灌籃高手》湘北,在主角登場前都不是強隊。


但《DAYS》、《排球少年》、《飆速宅男》則全然不同——從故事啟首就強調主角學校是擁有輝煌歷史的學校:《DAYS》的聖蹟是兩年未進全國大賽的名門,《排球少年》的烏野是「沒落的強隊‧飛不起的烏鴉」(落ちた強豪・飛べない烏),《飆速宅男》的総北是千葉県常勝隊伍分別只是《DAYS》與《飆速宅男》的主角是不知情地進入,《排球少年》的日向則是在追逐舊代的王牌(但也同樣不知原是強隊)。而前輩們都很強調隊服的榮耀,反映出一種「榮光再起」的想法。


最具代表意義的,是《DAYS》中殘陣的聖蹟對上創部不久的京王(亦即以前運動作品的主角)時的情節:新球隊最終還是贏不了殘陣的豪門,原因在於豪門擁有傳統底蘊,是新球隊所欠奉的,雖然貼合現實,但看上去就像是豪門的頌歌,與前代重視意志及逐夢而打倒強豪的思想大異其趣。


這種詮釋的變化,不難聯想起日本的現况:以往在社會奮起的年代,努力與夢想固然成為大部分人的心曲;但經歷迷失的二十年後,「再起」就成為了關鍵詞,作為沒落豪門的日本何去何從,如何面對新勢力的挑戰,看來就是這些作品的潛台詞,而有《DAYS》的桜木、《排球少年》的伊達工業、《飆速宅男》的京都伏見這些新銳的進襲。


而弱勢主角的塑造,或許就是對現實的一種回應:正如近年日本社會重新審視「Made in Japan」的意義,洗去僵化的繁華氣息而重新提煉鍛造傳統美德,作為在全球化下重新定位的新嘗試,看來就是其中一種處方箋——而現實上去年李斯特城/萊切斯特城(Leicester City)童話的基石之一也確實是岡崎慎司作為任勞任怨工兵的點滴貢獻,其傳記去年出版時也立刻成為暢銷書。究竟是否有效雖然未有分曉,但至少比起右翼思潮過度擴張,更有積極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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