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有西國,苦求識者問東洋

2016年2月9日 星期二

懼內vs.愛妻家——中日自古的男女差異


每年131的「愛妻日」,日本愛妻家協会都會舉辦愛妻宣言活動「男帰宅作戦」,對中國人來說大概是嘩眾取寵的節目。對比而言,與其說愛妻,中國的「恐妻家」(即所謂懼內)要顯著得多,這實際上反映了兩國在男權及女權上的脈絡發展。


日本的無父家庭 中國的農民因子

日本之所以興起愛妻,正如活動名稱中的「歸宅」,當然是我們熟知的男性遲遲不歸的社會問題。一如很多知日者論到的「無父家庭」現象——男性全副心思花在工作而在外奔波,甚少理會家人,因而在普通家庭生活中完全找不到父親存在的痕跡,小如周末休假,大如家長日、畢業禮都慣例缺席,是當年日本電影司空見慣的設定。



這個問題中國確實較少見:並非沒有男主外女主內的觀念,而是在現代化程度的差異。日本在家庭形態上確實早已轉趨多元化,但觀念上仍停留在傳統,女性顧家男性扛起經濟的思潮從未消退,而有所謂「寿退職」(結婚辭職)的常態。西化與傳統矛盾下的夾縫,就是丈夫拚命工作,妻子卻只能面對孩子及一堆家務,失卻了傳統常有的親族靠山,當中的空間正是孕育出寶塚歌劇團的關鍵所在。以至年金改革後,便出現熟年離婚潮,正是很多「無父家庭」的最終結局。


至於中國,除了農民因子較強的男女雙職一直十分常見(只是悲哀地很多女性還要兼顧家庭),也因生活模式大多停留在家族生活上——就算不是幾代同堂,長輩大多會照應後輩,無論是經濟上還是生活難題上,很少出現妻子孤獨面對生活的場面,「歸宅」的問題當然較小。但話說回來,中國人倒也沒什麼值得慶幸,問題只是變了樣而已——擺在眼前的變成最難處理的婆媳問題。


恐妻只是愛妻替代語

但在這迷失的20年中,由於經濟及年功序列崩潰導致家庭崩潰成為常態,家庭結構似乎也起了不少變化。譬如有幸「存活」的夫婦很多變成雙職,又或甚至如《蠟筆小新》(クレヨンしんちゃん)的爸爸只餘下少許零用錢傍身(以前縱使也是妻子手握財政大權,丈夫的零用錢還是不少的),年輕一代也擺脫了男強女弱的思維,家庭的黏着關係成為要重新審視的範疇(所以《蠟筆小新》才會被日本人認為是最幸福的家庭之一),「愛妻」才會由理想變成實踐吧。




當然日本也不是沒有「恐妻家」,但很多時只是不便宣揚「愛妻」時的替代語,與中國人「懼內」的歷史意義天差地別。譬如中國家喻戶曉的一號歷史人物陳季常,除了因是蘇軾的朋友而聞名,更聞名的正是其懼內(當然讓世人知曉此點的正是蘇軾——其〈寄吳德仁兼簡陳季常〉詩謂:「龍丘居士亦可憐,談空說有夜不眠。忽聞河東師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歷史上以懼內聞名的更不乏帝王將相,甚至牽涉影響國家繼承人的國運問題,例如劉邦之於呂雉(廢不了惠帝),楊堅之於獨孤后(立楊廣);又如名相房玄齡之妻的不許納妾,更創出「吃醋」的典故來。最趣怪的可能是《吳越春秋》中的刺客專諸,在與人爭鬥時一聞妻子呼聲便回家,還說出「夫屈一人之下,必伸萬人之上」的道理。


懼內問題之所以常見於中國歷史,簡單而言在於兩點:一是女性性格,二是女性地位。這大概頗為弔詭:明明中國傳統強調婦德,明明中國是父權制度,還容得下這兩點?

這裏要先釐清一個慣性前設:一般慣以為東方世界父權極高,那其實是一個極為籠統的說法。中國雖是派生於父權的國家,但直至明清強調理學之前,古代女權也未至於很低,縱然平民的買賣婚姻很多,知識分子階層中女性的話語權並不低下——因為講求門當戶對的士族家庭,女性往往有家族撐腰。譬如呂后、獨孤后之所以強悍,並不單在於性格,也是由於她們本來就出身於比丈夫還要高的階級,丈夫對她們當然有所忌憚。


武家女性求順從 士族女性可刁蠻

當然性格問題也不難理解,所謂婦德不過是一種道德提倡,在士大夫之家,掌上明珠常常在寵愛下成長,脾氣好壞更視乎本人意志,故而既有蘇洵之妻的嫻淑,也有傳說中蘇洵之女的刁蠻(當然只是傳說——蘇小妹據說是虛構人物)。而且中國的「女主內」在士大夫家族中指的是掌管一個家族的一切,在平民家中則是幫傭,兩邊也很強調幹練,絕不是「相夫教子」如此簡單。與脫離現實的三從四德相比(現實來看,所謂的婦德,也僅可能存在於士的階級),強悍反而更有實際作用。


日本女性地位也頗相似,傳統期望尤其理學運作下是男尊女卑,但德川時代農家、町家婦女並不弱勢。問題在於日本的管治階層,不是中國的士大夫,而是武家——以武力起家的家族,男性權力自然遠高於女性。當然這與歷史有關:日本自大和朝廷以來便奉行嚴密的階級制度,尤其進入武士時代後女性基本上被視為家族資產;同時在階級制度下日本有着家元制度,縱是入贅女婿也因是家族繼承人而受重視,反而女兒很少掌有家族實權。知識階層中女性地位低下,而古代階級僵化亦令一般人憧憬「貴族化」,懼內便成不了氣候。伊恩‧布魯瑪(Ian Buruma)《面具下的日本人》(A Japanese Mirror: Heroes and Villains of Japanese Culture)便從古今作品中得出日本很強調女性的「母親」角色這個結論。


或許較有趣的對比是花魁的特質。花魁可說是傳統婦女形象的相反,但兩國特點並不相似:雖然兩者皆懷百般技藝也有傲氣,但中國的花魁以順從為主,《醒世恆言‧賣油郎獨佔花魁》中的花魁每天都被動地要到不同的公子學士處陪這陪那,甚至被嫖客凌辱,最終賣油郎奪得花魁的芳心,正是其殷勤老實、知情識趣的與眾不同;日本的吉原花魁則傾向我行我素(九鬼周造以「意気」名之,有媚態、矜傲、諦觀三種特性),對嫖客帶點居高臨下。阿倍次郎認為,德川時代初年花魁傾向貴族化(中後期走向平民化則是後話),是武士的身分認同、町人的理想投射及從實用老婆逃離的一環,因而日本花魁的高傲特質反而印證一般女性柔順的一面。


這點其實並不意外,至今日本女性的傳統形象仍是以順從為主,中國男性則常以老婆不許作為推卻事務的擋箭牌,證明懼內已是既定的文化記憶;金文學也提到中國女性控制與發洩並重,日本女性則是穩重溫柔,恰好表現了「國情」差異。問題是近年急促核家庭化的中國,延續男女雙職的家庭構造下,男性為何還會羞於「愛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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