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有西國,苦求識者問東洋

2016年2月25日 星期四

TFBOYS大紅的文化淵源——中日的男色文化


近日被指「仿效TFBOYS」的內地女子團體SUNSHINE1出道,其顏值被恥笑是官二代富二代(尤其與TFBOYS對比下)。不得不說,被視為中國自家造星起點的TFBOYS已成為偶像團體指標,現今風頭盛如嵐之於日本,比擁有日本光環的SNH48厲害得多,今年還登上了被國人視為神聖的舞台——央視春晚。這對中國來說或許是個有趣的顛覆:在本以男權主導的中國,娛樂市場開始走向賣弄男色的時代?


日韓男色冒起 背後是經濟擴張

若說TFBOYS以至近年的「小鮮肉」風潮由日本發跡,大抵沒人反對——要說現在我們對傳統文化上男色的認知,大概是認為不應重視的,正如俗語中「小白臉」所承載的貶義,男色較像是邪惡象徵;而正如早前兩篇說到日本男偶像尤其Johnny’s(ジャニーズ)的歷史,說中韓現正冒起的「男色」由日本啟發應該並不過分。例如韓國最初的偶像團體H.O.T.正是男團組合,當中奠基的偶像育成法以至偶像形象,都不難看到明顯借鏡Johnny’s的痕跡;而第一代真正紅遍亞洲的男偶像式韓星裵勇俊,也是靠「小鮮肉」盛行經年的日本而打響名堂。


為何「小鮮肉」偶像風潮起於日本?當然大家最易想到的,是經濟與流行文化的關係。無論以前的日流還是現在的韓流,發跡其實都與經濟成長有重大關係——若非經濟侵略、製品大量出口,人們對該國家不會有深刻印象,便不會有興趣留意該國文化。這正是中國人「崇洋」的主要原因,而也是韓國近年文化產業精準計算的基礎——小林英夫、李光宰《可畏的敵手,韓國怎樣改變的?》便說到韓國政府的政策是文化出口,大企業以韓流作為形象宣傳是有扣稅優惠的。日流當年紅遍亞洲以至令各地模仿也是同樣邏輯:日本正是當年的經濟霸權、潮流中心。


但這不可能是全部——以此理論,西方也當同樣,但為何西方的流行偶像更限於歌星及其形象,而非顏值?(例如當年橫掃西方的Spice Girls,實在很難說是貌美……)而現在也流行起的「小鮮肉」,卻更多是在模特兒行業?或許更關鍵之處是文化的影響。


日本從貴族美少年癖到歌舞伎

日本對男色的留意,淵源頗深。在還實行走訪婚的平安時代,男女愛戀仍是自由的,對男性樣貌的要求自然不低,《源氏物語》的主角光源氏便是代表——其通稱含一「光」字,便是來源於其才貌雙全而被比喻為光(光る君)。當然不能忽略的是那個時代的美學「物哀」(物の哀れ),對弱美及短暫美是抱有戀慕的,因而貴族之間也流行美少年癖。



雖然古典風流感在武家抬頭後已消失殆盡,但武家時期對男色的嚮往卻沒消失,只是變成男性主導。武家時期女性地位明顯轉弱,上層婦女物化感明顯,愛戀被掏空,反而助長小姓、眾道的流行,戰國時代鼎鼎大名的梟雄也不例外,如織田信長與森蘭丸、武田信玄與高坂昌信。

大阪青山歴史文学博物館前雕像,中為織田信長,右為森蘭丸

就算在採用朱子學的江戶時代,眾道由初期興盛慢慢衰退,卻在大眾文化盛行下出現另一種男色——歌舞伎,而且是諷刺地源於朱子學對色慾的禁錮:本來起於遊女的歌舞伎因有礙風化而禁止女性演出,但及後由清一色男性演出也不過是令本來的女色置換成男色。江戶時代的歌舞伎明星不單受到愛戴,不少女性及僧侶為之神魂顛倒,更是「色」的代表:女性甚至把歌舞伎表現出來的美當成女性美的標準,不少武家之女與歌舞伎演員過從甚密,而歌舞伎女役的練習生(陰間)為了揣摩女性言行舉止,還要在「陰間茶屋」實習及賣淫,顧客當然有男有女。這時男色的盛行對武家影響之大,甚至引發過幕府醜聞,例如著名的「江島生島事件」:高級女官(大奥御年寄)江島與歌舞伎演員生島新五郎幽會而違反門禁規定,最終幕府處罰了一千四百人,幕府女官機構大奥之中也處罰了接近五十人。

右為女裝男性

而在現代,對年輕男子的依戀,文化上或許更有一種「可愛」的觀感作祟。四方田犬彦《論可愛》(「かわいい」論)提到,日本人傳統對偏小東西有所依戀,對未成熟有所喜好的傾向(我想與物哀傳統也有對應關係),日本人普遍隨波逐流不願自作主張而被麥克阿瑟稱為「十二歲」國民或許也是拒絕成熟的表現。當然或許這也只是文化潛意識的影響,四方田犬彦也點出,現時的「可愛」大部分是近代大眾文化發展下的產物,在1990年代始變成廣泛成熟的概念(值得一提的是,木村拓哉正是在這時期紅遍亞洲)。而現在「正太」觀念的流行則更不用多說。

正太代表人物、《百變小櫻》/《庫洛魔法使》(カードキャプターさくら)的男主角小狼

這是日本有趣之處,無論時代怎樣變,男色都以不同的方法出現,因此由1960年代起始的現代男偶像傳統(「御三家」),到作為花美男定義的木村拓哉的大紅大紫,大抵在日本文化來說都不意外:那不過是古代男色的另一種變奏而已。甚至弔詭地如日中天的女偶像結婚在日本不算罕見(各個年代都有,從山口百恵、松田聖子、薬師丸博子、酒井法子、広末涼子至堀北真希),反而男偶像卻要到木村拓哉才揭開公開結婚的序幕,而且難以在全盛期結婚(雖說這是Johnny’s的制度,但也源於消費者的想法)。這是與西方的一大差異:在基督教佔盡上風的價值觀下,西方文化對花美男的追求並不算強(雖然希臘有阿波羅,可惜在文藝復興後仍要與基督教掰手瓜),對偶像結婚的反感也不會太強,而且metrosexual也是新潮之物。


中國:從魏晉美男到明清大家

同一道理,「男色」在中國興起,也不能全說是日本影響——事實上中國也並非不注重男色。我們現在看到的傳統對男色的禁制,當然是由於理學的道德化影響,在宋代以前男色一向為人注意,譬如現在作為美男代稱的宋玉、潘安,足以說明戰國至魏晉時代美男都是談論重點,尤其魏晉時代對美男的描寫極多。唐代亦尚留此影子,科舉中的「身言書判」便要審核身體樣貌,才會諷刺地出現鐘馗這號神明——傳說他因樣貌太醜令其本身已考上科舉卻不獲錄用,卻也因他的貌醜而成為驅魔捉鬼的神祇。


也正如日本一樣,另一點明白不過的就是理學所意欲打擊的一方面——誨淫的同性戀。正如現在仍會使用的同性戀代稱「龍陽之癖」、「斷袖分桃」,顯示漢代以前同性戀其實不算罕見,更不用說魏晉男色風華的年代——《晉書五行志》說:「自咸寧、太康之後,男寵大興,甚于女色,士大夫莫不尚之,天下相仿效,或至夫婦離絕,多生怨曠。」以後對於同性戀的記述確實不多,而變成主要在野史稗史中存在。


雖說理學令國家風俗貌似壓下了男色,民間卻也不見得跟隨,正如日本的德川時代。譬如野史稗史對明英宗及明世宗(《萬曆野獲編》)、清代的大文豪大學者如袁枚、鄭燮、畢沅,都有喜好男色的記載;宋代周密《癸辛雜識》甚至還有「禁男娼」一條。至於小說則更浩繁:如《金瓶梅》提到「潘驢鄧小閒」這五種能令女人傾心的條件,當中的「潘」指的正是樣貌(潘安);「三言二拍」中女角看見美男而神魂顛倒的不在少數,還明白地說「而今世界盛行男色」;更著名的或許是《水滸傳》中對武松之於潘金蓮、燕青之於李師師的描寫,1997Koei推出的遊戲《水滸伝・天導一〇八星》中便有一項職業是「色男」。



其實中國也不是突然興起男色,若反思比TFBOYS早很多的中國早年偶像風潮——港流的輸入,情况便更明顯:無論是80年代的譚詠麟、張國榮,還是90年代的四大天王,在華人社會的影響力在上世紀已十分強(而且同樣地有不婚問題,才會有譚詠麟、黎明及劉德華的瞞婚)。其實由譚詠麟從溫拿樂隊進化至單飛,或許已有很強的象徵意義:香港樂壇從學習歐美變成學習日本再到自成一家,明顯有着一種文化取捨。當然不能忘記共通的東方偶像傳統——又要跳又要唱又要演戲,與傳統儒學排斥與色相相關的俳優而令俳優地位低下有十分密切的關係,那麼色相與偶像及大眾的關係在東方再明顯不過(以至藝能界枕營業傳聞從來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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