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有西國,苦求識者問東洋

2016年7月5日 星期二

《寬裕世代又如何》:被社會出賣的一代之苦樂


本來想着看宮藤官九郎的搞怪編劇,但最終還是被他顛覆一遍:《寬裕世代又如何》(ゆとりですがなにか)劇情正經八百(是自其處女劇作《池袋西口公園》[池袋ウエストゲートパーク]以來的唯一一套正經劇作),而且故事集中在近年社會題材劇中最常出現的人際關係重組。要說故事沒有特點,倒也不是——赤裸裸談寬裕世代(ゆとり世代)、而且捕捉到這代尚是年輕的人的迷惘,在早標籤化他們的社會中這並不容易做到。從中更值得談論的,是寬裕世代在社會中的悲劇。 


家庭與朋輩關係的崩潰

人際關係重組的鋪排,在現今「言之有物」的影視作品中已是常識。劇中最顯而易見的自是主角群三人的交往,但無論是死了父親而變得關係搖搖欲墜的坂間家族,還是心病極重的道上三父子,都透過主角群三人的交往而重塑家庭關係。我想這正是劇本捕捉到的社會氛圍:寬裕世代生長在人與人隔膜已非常深的年代,既有景氣問題而有草食系、嫌消費等因素,更因是把生活大量寄居在網絡世界上而導致人際關係崩裂不堪。透過三個同齡人的交往,摒棄孤島主義而重拾人與人之間的交流,這些黏着關係令家庭復現生機,無論是擔心妹妹「交友不慎」,還是因誤打誤撞認識「出租大叔」父子三人而成為他們之間的和事老。這是一種回歸「前現代」的情懷:將現代的疏離重新帶回古舊共同體式人際關係的世界,令人得到某程度上的療癒,說穿了就是《深夜食堂》的精髓。


當然既然以寬裕世代為題材,故事自然並不停留於這人云亦云的層次,而是寬裕世代的問題。比起之前的年代,寬裕世代確實自有特色,最具代表的可能是《少年同盟》(君と僕。)那種明明應該年輕玩笑卻處處淡淡哀愁的色調,比起上世代的少年嬉鬧動漫自是奇葩。

正如劇中的上司(手塚とおる)把「ゆとり」當成口頭禪,大抵社會把安於逸樂、無責任感、沒有常識套用於寬裕世代身上,更甚者認為在寬裕教育(ゆとり教育)生活過來的這一群都是失敗者,彷彿只有從嚴教育才能教出好學生,把寬裕世代等同寬裕教育,視為失敗源頭。


白老鼠面對的學歷社會咒縛

也不用扯得太遠,光看教育愈來愈重視學力且已病入膏肓的韓國與香港,便能看清問題。在韓國和香港(其實中國亦然),新一代不安於逸樂、責任感很強嗎?也同樣受上一代批評。教育寬嚴與是否安逸有何直接關係甚是疑問。另一方面,在近來英國的脫歐風波下,年紀越大者越支持脫歐,但同時也越認為自己不能影響留歐的大局,但最終真的脫了歐,很多人便紛紛出來說自己被誤導,留下爛攤子給年輕人。率性而為卻不負責任的,反而是老一代。


這樣看起來,經濟環境的影響可能更大﹕當社會走向高速發展時,每個人的責任感及向上感當然強烈;但當發展得爛熟,人心自然向逸樂方向靠攏,尤其已至頂峰而已看出向下苗頭的時候。反倒在向下社會掙扎求存的人,反而被那些早已不知世事的老一輩人自以為是地糊弄。因為無論英國還是日本,上一代與新一代的財富極度失衡(這不單是年紀問題,而是上一代出來社會時獲得財富的機會比現在的多),而日本財富集中的情况更明顯,上年紀的人也就更不需理解現實社會而可大談道理。譬如劇中的道上厳(吉田鋼太郎)最新娶的老婆便是從快要考到會計執照的年輕人手中搶過來的,憑的就是那空閒與錢的優勢。反而這第一代寬裕世代,畢業後正好碰上最大規模的就職冰河期,掙扎意味不言自明。


社會走回頭路 新式教育學生無所適從

如此不妨重省寬裕教育的原意。寬裕教育的想法在日本始於高速發展的1970年代,每個人都有強烈的責任感與向上感,同時保有工業時代所強調的「同一性」(要搞清的是,「同一性」現在常被歸為東亞特色,實際上歐美工業化的年代同樣崇尚「同一性」,把人工具化,才有德國重視紀律的系統)——1970年代日本的崛起很大程度上依賴工業化(現代),與歐美已轉向服務及商業化(後現代)頗為不同。而寬裕教育的賣點,就是向歐美學習「先進的教育體系」,如何克服過度重視群體的「同一性」,而走向釋放個性的年代。這正是道上厳為何反而希望寬裕教育早點到來,這樣就可令兩個資質不同的兒子不用站在同一起跑線這樣辛苦遷就。故事中也特意彰顯此點,被稱為神童的小兒子,因學業壓力崩潰而變成小混混。


寬裕教育立意高遠,最終事與願違,問題在於教育向歐美靠攏,社會卻沒有跟隨歐美的腳步。本來還在為日式資本主義而沾沾自喜的日本,最終比歐美早一步的崩盤,在不景氣下學習歐美的可能性漸漸消失。Alex Kerr說得好,曾經行之有效的政策在日本會奉如金科玉律而不會思變。教育把寬裕世代送進發揮個性的美好憧憬中,社會卻倒回昔日賴以起飛的群體同一性,自相矛盾。因此坂間妹妹(島崎遥香)只能一進大學就準備「就活」(因為人人都這樣做),道上まりぶ(柳楽優弥)考了十一年最終還是選擇有能力進的大學,在學校被告訴可以追夢的人,到頭來進社會時老一輩的人就叫你面對現實(恰好同季的《重版出来》可作為對應:母親鼓勵女兒畫畫,卻不支持女兒以漫畫為業,而是希望她盡早找個好老公——倖存感究竟是年輕人自己造成的,還是上一代參與的?)。劇中最諷刺的劇情是,招聘者明明大喊要找有個性的人(坂間兩兄妹面試也是因為發揮與眾不同的個性而獲聘),但當進入公司後卻要你變成行禮如儀沒個性的人,而哥哥還向妹妹說教:進社會不是這麼容易的。


這樣社會喜愛表面化的例子,在劇中不勝枚舉。坂間老媽因為長子想辭去家業、次子想繼承家業而大發雷霆,潛台詞是「不容你們自由選擇,要先問我」;公司高層及律師對自殺的員工家屬說了一大堆唸經般的官腔,臉容麻木完全不理會遺屬的感受;教師聚餐說着一堆違心話,被戳破了就想動粗。無庸置疑,訴諸權力的結構(社會序列、學歷主義)一直都在產生作用,形式主義亦墮性得看不到改革的曙光。


然後一些擁戴日本文化的人就說:這樣的形式化就是日本文化!而我也只能無奈的問:什麼是日本文化?江戶時代講求階級,庶民生活也從來不是嚴肅得令人喘不過氣,江戶時代以前更不用說;就算是近代明治奠立了現代日本樣式,直至戰後一段時間也還有社會彈性,社會規條不會如此多、如此表面化,否則日本人也不會至今還常懷緬那時代的「前現代」人情味(昭和味)。但當戰後那段經濟起飛的黃金歲月以來,那時定下的條例就儼如成功必經之路,變成了哈日族所謂的「日本文化」,而這種文化究竟是否真的是「傳統」?他們大概沒有興趣探究。


新舊世代無法坦誠溝通?

當然我也無意美化寬裕世代,這代確實有種種怪人,例如劇中極力刻劃的山岸,把精神病作為控告公司「欺負」的憑證。不過在香港這種人並不陌生,尤其老員工(而非年輕人)極喜歡用這種藉口,正好說明這不是世代問題,或許視為社會病更適切。


劇集有心思的地方是,也嘗試藉着老人說說對寬裕世代的心理看法(雖然我不知是否真實):因為對着年輕人有種敗北的自卑感,覺得是一種威脅,而把年輕人喚作寬裕世代,不好好地坦誠相對。但是否坦誠,反倒帶出了上一代的責任問題:慣於嚴肅的上一代與下一代溝通失效。或許這只是襲用再上一代的態度(或又是另一種金科玉律),但那個年代人心還未至於有極大距離感下,還能有以某些人物替代(例如老師、上司替代父親)溝通的可能;至1970年代起核家庭化產生出一大堆溝通失效的「無父家庭」,本來解放個性就是其中一劑良藥,寬裕教育就是其中一環;但不能掙脫形式主義的社會卻令此廢了武功而令人倍加壓抑,缺之溝通能力。而最現實的溝通問題是,就算進到公司,也沒有人教導這群沒學到「社會常識」的寬裕世代如何立足,便被無情地嘲為垃圾。


不過從近年進程而言,日本最終思考的「改革」還是重回舊路——脫寬裕教育,而非改革社會墮性,寬裕世代淪為徹底實驗失敗的產物。社會造出來的人群,社會本身卻不容忍,那就只好自求多福——跌跌碰碰地掙扎求存,就是那淡淡哀愁的味道。但或許最終問題是,當他們入世已深,就自覺是社會人而怪責寬裕世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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