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有西國,苦求識者問東洋

2017年8月16日 星期三

《反轉》×《小巨人》×《櫻花任務》:「自我滿足」的潛台詞




上季有兩套日劇明顯在呼喚十年前的集體回憶,收視雖也不算很理想,效果卻天差地別。《我命中注定的人/真命天菜》(ボク、運命の人です。)全方位消費《野豬大改造》(野ブタ。をプロデュース),但故事平淡如水,還不如《怪盜山猫》召喚堀北真希有亮點。而《野豬》四大要角中剩下的戸田恵梨香,則與藤原竜也召喚《死亡筆記》(Death Note),卻成了真正的《反轉》(リバース)——兩人角色色調對調,確也熬出了新鮮感。要說《反轉》是什麼人情懸疑(ヒューマンサスペンス)或許太濫情,反而劇中最能令我思考的,是五個要角都自稱/被評為「自己満足」,令人思考其邏輯所在。


倒不單止《反轉》的原因,事實上上季數部作品不約而同出現主角「自己満足」,《小巨人》(小さな巨人)結局捜査一課長對男配角說其正義感只是過家家,還未完結的動畫《SAKURA QUEST》(サクラクエスト)商店会会長向主角說她們振興本地的努力並沒得到居民同意,都用上了「自己満足」一詞。這種巧合看來更隱含一種社會意義。


游離於體制外的意義

之所以如此說,在於長期村落型社會及身份體制下,日本人一直有一種安於體制內的本份的想法,其實踐就是「合群」地希望盡量避免與他人不同,而極度敏感於他人的目光,因而沒有顧及他人意志的「自己満足」,一直都是一種禁忌。當有事情牽涉到其他人或受到過度注目,以至稍微破壞追求「平均」的體制和諧時,總要向群體負責(小至道歉大至自殺)。最令人印象深刻的,當然是記者後藤健二被ISIS殺害後,明明是最大受害者的出來以「ご迷惑」添麻煩向大眾道歉。近來最矚目的道歉,則可能是上月渡辺謙為不倫公開謝罪——其實對大眾添過什麼「ご迷惑」呢?


話是這樣說,影視中一直有很多「自己満足」的角色,最著名的自是史上最長電影系列作《男人之苦》(男はつらいよ),主角寅次郎一次次漂泊但又自得其樂的經歷,正是游離於體制外的典型,當然還有日本人極愛的妓女或黑道的生活。不過按伊恩布魯瑪(Ian Buruma)《面具下的日本人》(A Japanese Mirror)的說法,那是一種打破禁忌的角色必須經歷悲慘人生甚至死亡,來提醒觀眾安穩現實的可貴,反而有助體制的穩固——把「夢想」投射到角色之上,似乎就等於現實上衝破了禁忌,獲得抒發後又能回到那壓抑的社會中。


而這正是我覺得上季的「自己満足」擁有社會意義的原因:主角們雖然經歷苦難(與其說是因游離,不如說是戲劇化所必須),卻是以甘美作結(《SAKURA QUEST》暫不知道,但調子上應該不會太苦)——也就是說它並非排拒「體制外人物」的機制,反而是作為一種鼓勵而存在,最顯而易見的就是《小巨人》主角「軟硬兼施」逼到上司捜査一課長交出證據來查兇殺案,雖然案件本身進展不大——這本身就是「小巨人」名稱的隱喻。


群體與個人的破綻

這前後的世局變遷,大概是不言而喻的。當單一化的村落共同體/擬村落共同體(終身僱用制的日式会社)克服不到越滾越大的經濟雪球,又不能支撐多樣化的新社會形式,共同體已確保/滿足不了個人的需要,露出的破綻就越來越大。以這個方向而言,三套作品的「自己満足」其實都是這種破綻的反映:《小巨人》警察典型地為了維持組織而犧牲個人,早因父親而陷於體制禍害的主角群便冀盼追求凌駕於組織的普世公義;《SAKURA QUEST》村民不想生活有任何改變而寧願任由故鄉荒蕪,才會有想保護故鄉的人想方設法改造故鄉而請來主角群;《反轉》主角群追尋真相,最初就是因為其中一人的政客父親施壓令調查草草結束(亦即制度暴力),當然更深層的原因是當時的各自苦衷令真相不明不白(包括女主角逼戀人找工作),在往後歲月越發感受到社會與個人的落差(四人工作安穩但不順利)而尋求救贖——死者故鄉的友人,自是村落共同體的一隅,也就有着一種非我族類的排他。


到頭來不禁令人要問,這真的只是「自己満足」嗎?還是因為「忤逆」了「群體」而被貼上「不合群」的標籤?無論是《小巨人》還是《反轉》,對此都帶出了一個終極命題:「群體」根本不打算與「個人」溝通,只要求「個人」單方面馴服,最終只能期望透過渺茫的「個人」努力制衡「群體」的暴力,雖然兩劇皆是以慘勝告終——作為標誌就是《小巨人》與《反轉》的政客都以辭職收場。


鎖國意義下的自我滿足

如果像《SAKURA QUEST》那樣群體與新參者尚能溝通(前提是群體利益沒被侵害)固然是好,那自是「迷失的二十年」中隨處可見的昭和懷舊(昭和レトロ)——從戰後頹喪到崛起與一億總中流奇蹟,倚仗的是最接近社會主義的擬村落共同體終身僱用制,是個人與人之間充滿熱情的「樂園」。但正如故事裏上幾代人極度保守(象徵就是祭典的紛爭),令故鄉毫無生氣,溫柔與暴力一直同在,只不過對過去的懷緬總令人忘卻舊時代的缺點,每個人雖受群體保護但也同時受極大制約(例如社畜與無父家庭)這點在香港與台灣也相同,近年才會湧出那麼多復刻版與古早味。按與那覇潤《中國化的日本》(中國化する日本)的說法,那只不過是不敢面對當下的全面競爭而只求鎖國自安的龜縮狀態(「江戶化」)罷了。


因而反過來想,所謂的「自己満足」,與其說是那些主角/年輕一代的特徵,不如說更像是老派人物接受不到全球化自由的現實下唯有緊握「鎖國」這一救命稻草所想出的「欲加之罪」——或許說這個狀態本身更像是「自己満足」。正如《SAKURA QUEST》那班不介意與社會脫節總之個人生活不變就行的村民心態,《小巨人》為了升職而對只懂服從上司的精英(例如毁滅證據的署長及課長),《反轉》主角群本來看似安穩的生活,以至當中所揭示的日本社會狀態本身,何嘗不是一種安於「有過黃金時代」的自我陶醉而走不出來?


也正是如此,這「迷失的二十年」甚至再上溯至7080年代那明明可改變卻頑固地定型(因而被認為白白浪費光陰)的社會,以及執政黨一直不願動那腐朽(但利益豐厚)的社會結構,乃至安倍政權換湯不換藥的政策仍是在喊追求被過度美化的舊日榮光,都只是逃避全球趨勢的掙扎——但再繼續沉醉下去,結構問題嚴重的日本恐怕只會繼續迎來「迷失的××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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