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有西國,苦求識者問東洋

2015年9月3日 星期四

AV為何要打馬賽克?——傳統上的觀察



15禁日劇《馬賽克日本》(モザイクジャパン)劈頭就問到一個尖銳問題:日本法律175條明文規定,發佈或公然陳列記錄猥褻(わいせつ)的媒體屬於犯法(參考),為何打了格的AV卻可以賣?可當作沒做愛?這確是一個耐人尋味的現象。

但或許我們總有誤解:有碼AV等於合法嗎?正如上篇〈AV題材日劇《馬賽克日本》:這是AV產業的真象嗎?〉所說,ビデ倫(日本video倫理協會)當年放寬了審查尺度即被搜查,反映出並不是不違法,只是警察沒有嚴謹抓人,正如警察沒有特別掃蕩灰色地帶中的經紀人公司,並不等於這些經紀人公司合法。


「必要之惡」的歷史脈絡

沒錯,這只是一種默許,關鍵在於能否管制。藤木TDC《日本AV影像史》(アダルトビデオ革命史)提到,當年令ビデ倫(屬於租賃系的審查機構)受壓要放寬尺度的對手零售系片商(簡單理解可說是薄碼的擁護者),設法令自己的審查機構成為經濟產業省批准的行業協會,在政府「認可」之下,警察自然不敢輕舉妄動,故而ビデ倫的突然放寬標準便成為警察阻止薄碼競爭的代罪羊。而按本橋信宏《新AV時代》所言,作為90年代租賃系大盛時的審查機構ビデ倫,高層據聞是退休警察的指定席,中村淳彥《AV女優實錄》(職業としてのAV女優)亦說審查機構多由有警察背景者任職而整頓出「合法」表象鮮有檢舉,亦即「馬賽克」實際上是政府間接干預下生成的產物。此所以AV業的可行與否,最終歸結在於政府管不管制得了。

這並非個別情况。正如《馬賽克日本》所說,法律禁止賣淫卻有泡泡浴店(原文為ソープランドSoapland),禁止賭博卻有彈珠機店(パチンコ柏青哥),只要採用某種手法就能行得通。《AV女優實錄》便把這兩種情况與AV產業歸為一體:這是社會上的「必要之惡」。


而這種「必要之惡」,其實有歷史脈絡可承:江戶時代明明曾大力打擊與性買賣關係密切的遊女歌舞伎、若眾歌舞伎,後來卻默許仍與性買賣糾纏不清的野郎歌舞伎(要剃野郎頭而得名,現今歌舞伎即由此發展而來),甚至特意讓江戶(東京)、大阪、京都設立官方遊廓(最著名的當然是江戶的吉原),但同時禁止武士光顧(當然很多武士會暗地光顧),理論上成為「平民」的調劑物(原本禁止華麗,但沒人跟從);及後私妓盛行,但歷經近代、現代均沒有被取締而流傳至今,而形成今天的歡樂街。甚至伊恩.布魯瑪(Ian Buruma)《面具下的日本人》(A Japanese Mirror)更提到,日本的性產品可以公開展示,而日本人也絲毫不覺得尷尬,源於他們保留着原始的不把性當作禁忌的想法——性一直可以作為一種釋放空間而存在。


也正是在這個先入邏輯下,後來AV業界才會慢慢測試政府底線而減少馬賽克,例如變薄及不再遮蔽肛門(據說是由於不算性器官?)。但也正如《馬賽克日本》所詰問:「就算打了馬賽克,做了愛不也是做了愛嗎?」自欺欺人蒙求表面潔淨的行徑,或許正是露絲.潘乃德(Ruth Benedict)《菊與刀》(The Chrysanthemum and the Sword)中依賴別人目光行事的「恥感文化」的副產品。

此句原文:「モザイクしたからって本番している事に変わりないじゃないか?」

性展示「表演化」的色道美學

當然這只是最表面的法規問題。馬賽克的成立還有一個重要因素,以至此刻在「步兵片」當道的當下,仍未足以威脅「騎兵片」的力量(起碼頂級女優基本不太可能「下碼」,因為很難走回頭路)——日本性展示的文化脈絡。

若跟歐美A片比較的話,最大分別大概是日本會分有馬賽克與無馬賽克兩種,而歐美則不會有馬賽克。而且歐美很多色情網站都會以「hardcore」作招徠,而按蓋兒.黛恩斯(Gail Dines)《被綁架的性:來自A片國度的辛辣報告》(Porn Land: How Porn Has Hijacked Our Sexuality)所述,美國流行的是較粗暴(卻包裝得女角自願)的剛左(Gonzo)類型A片;日本AV則雖已呈現激烈傾向,美少女偶像化卻從未消退,盛行「三三法則」的企劃作仍是市場主流,加上2000年代前半期的AV踩界犯罪橫行及バッキ―事件出現後,也以向健全方向邁進。而且作為不「硬銷」色情的日本AV,其中一個特別之處是會詳細交代劇情(如有的話),前戲十分長,除了激烈系AV外很少會一開始便來性表演。


日本AV較柔和的原因,並非AV發展問題那麼簡單,而是一層文化問題——《面具下的日本人》提到,從藝伎到陪酒女,日本女性被當作娛樂的藝術作品的重要性從未消失,而江戶時代遊廓裏優雅的遊玩心態更是比性更重要(湯禎兆《俗物圖鑑:流行文化裡的日本》認為這解釋了為何日本性花樣層出不窮)。江戶時代的遊廓很講求「粹」,九鬼周造《粹的構造》(「いき」の構造)認為含有男女相吸的媚態、傲矜的意氣地、看破世情的諦觀3點;阿部次郎《德川時代的藝術與社會》(徳川時代の藝術と社会)則提到,遊廓實際上是下層虛構出來的貴族式感覺,故而很講求超脫浪漫愛情,指向感受多於性交。而在德川時代中後期武士沒落、町人崛起下,遊廓也出現兩極分化,有象徵庶民的色妓,也有象徵高雅的藝伎,不賣身的藝伎便是這方面的進化。
 

其實這種情感還可向上追溯:《鏡像下的日本人》認為江戶的風雅上追至古代宮廷的亂交(嚴格來說應是走訪婚)生活。當然這與古代日本的「夜這い」風俗(男性在晚上以性交為目的走訪女性)息息相關,而當中無論是《源氏物語》還是《枕草子》,都透露出一種女性對來訪男性的風雅而感性的氛圍。王向遠〈日本「意氣」論〉更認為,日本的「色道」書標榜性感受多於性行為,就是《源氏物語》以來形成的只把性愛停留在感覺感性層面而不做露骨表現的歷史傳統。當然簡單來想,這與平安時期「物哀」(もののあはれ)重視內化美的感受性思維有頗密切的聯繫。


這種「色道」的體現不止在於遊廓,也在與遊廓並稱為「惡所」的戲場中,即前述的初遭打擊卻最終獲允許的歌舞伎。《德川時代的藝術與社會》指出,俳優社會地位上是最受歧視的藝術家,卻同時是風靡萬千婦女的「人氣者」,甚至出現俳優與大奧(幕府將軍生母住處)御年寄偷會的事件(江島生島事件)。郝祥滿《日本人的色道》更指出,歌舞伎中男演員展現的女性美(按:因風化問題,歌舞伎只有男性演出),在武士禁嫖令下成為「眾道」(同性戀)的對象(例如陰間茶屋[かげまちゃや],就是歌舞伎女役修行者「陰間」向武士賣淫的地方),其美之處反而成為女性的美之標準。說白了歌舞伎其實也是賣弄色相的地方,但弔詭之處在於舞台上卻有很多殘忍血腥的戲劇,色情場面(濡れ場)則多屬暗示而沒有什麼太色情可言(其前身的遊女歌舞伎、若眾歌舞伎正因引發色情問題而被禁)。此所以所謂「賣弄色相」,其實賣的是一種氛圍多於色情。

歌舞伎的「濡れ場」

裸露下的道德修飾傳統

當然談到色道美學,我們不能無視江戶時代的浮世絵。有趣的是,被視為庶民藝術的浮世絵,雖然有很大一部分描述性交,卻很少全裸(《馬賽克日本》中牆壁上的浮世絵圖案亦是如此),誇張的性器官及鮮豔的服飾卻甚惹人注目,可以說並未完全反映性慾而是一種性氛圍的營造,與歐美的裸體畫恰成對照,而得到西方的青睞。《日本人的色道》認為,古代日本人的情趣就在藝伎露出的脖子:一種層層包裹中留給男人想像空間,帶有一種煽動情色的功能。亦即對古代日本人而言,最重要的挑逗不在肉體,而在氛圍。



其實無論是遊廓、歌舞伎還是浮世絵(當然這三者本身也是關係十分密切),都有一致的性展示特徵﹕在裸露之中加上某些道德修飾。不難理解,在以儒學為核心管治理念的德川時代中,表面的道德確是日本最嚴的時代,才會有禁止武士入遊廓及歌舞伎的「漂白」;但同時町人的漸漸崛起,卻帶來了古代對性的審美情趣的解放,因而遊廓、歌舞伎及浮世絵最終都在色慾的界限徘徊。說穿了,這種露與不露、性還是色之間的曖昧,可說是儒學與庶民矛盾張力下生成的產物。


是的,馬賽克的露而不露,其實正與日本這種曖昧性有着一脈相承的關係,所謂「必要之惡」,也就是在一種欲望(庶民)與道德(上層)之間着墨的必要空間,這點無論是AV業、風俗店還是柏青哥都相同,也是庶民文化崛起下東方封建社會末期的一大共通特徵。

另據集英社旗下的週刊Playboy(週刊プレイボーイ)報道,在「步兵片」版圖擴張的現在,反而越來越多年輕男性喜愛「騎兵片」,原因在於「美化」及「妄想置換」(出處)。如此,「馬賽克」的性修飾文化意涵不言而喻。

近年日本還流行一種玩意「水玉コラ」,可說是另一種風格的「馬賽克」,也是一種日本式的性氛圍修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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