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有西國,苦求識者問東洋

2015年9月12日 星期六

「東亞教育奇蹟」疑問——當我們在討論「儒家傳統」,我們在討論什麼?

東亞教育的問題,近期在BBC紀錄片《中式教學適合英國學生嗎?》熱播下已成為熱話。香港中文大學社會學系趙永佳教授上月末的文章〈「東亞教育奇蹟」的國王新衣〉,引述諾貝爾物理學獎得主中村修二認為「普魯士基因」和儒家傳統合流形成現時的「新科舉」,說得頗有道理。只是從古代外儒內法的思想下,究竟「新科舉」是否真的能以「儒家傳統」就能解得通,卻不禁令人懷疑。這正是現實的討論模樣:討論教育問題太簡單地聯繫至儒家,而未深考背後究竟是什麼。

日韓歷史上都沒有真正的科舉

如果說現在的應試主義源於古代科舉,大概沒太大異議。而中村修二以韓國的補習風潮來說明東亞教育的應試主義,的確跟古代科舉模式有相關之處,稱之為「新科舉」或許並不為過;只是中村修二的祖國日本,其實從未流行過科舉,甚至日本也沒有真正的「儒家傳統」可言,因而令我有一個疑問:這樣的日本,為何反而是現代東亞世界裏第一個實行應試教育的國家?

日劇《13歲的Hello Work》(13歳のハローワーク)所描寫的1990年日本補習學校


近讀已故韓國記者李圭泰(이규태)的《韓國人在想什麼》(韓國人의意識構造,한국인의의식구조),書中提到韓國人重視學歷多於個人能力,談及的原因也不是儒家傳統或科舉制度。歷史上,李氏朝鮮時代的科舉也不是「真科舉」,在統治階層「兩班」的壟斷下,能通過以漢文應考的科舉晉身兩班階層的平民屬鳳毛麟角,因為起跑線的不對等,科舉事實上淪為「兩班」互相競爭或爭取世襲的一場遊戲,而不像中國科舉那般尚有機會迎來苦讀之士的出頭天。

向上意識與階級結構

對於學歷主義,李圭泰認為其「本質」在於韓國社會的「向上結構」,亦即上向流動的意識。事實上,李氏朝鮮時代末期曾湧現「兩班化」傾向,「儒生」戶籍人口大增,平民滲透兩班的生活習俗。這種傾向的生成,最大關鍵在於森嚴的階層體制,平民才會想向上流以獲得最多利益,以至韓國人至今仍很重視等級秩序。



重視等級秩序這點,古今的日本也一樣。古代一直由貴族統治,平安時代末期至幕府時代則以武士為統治階層,能突破階級的只有極少數,縱在江戶時代中後期町人崛起而獲得實利,打破了武士壟斷經濟的常態,卻也一樣難以干涉政治生態。

對比起來,連敬語語法也沒有的中國,等級觀念雖然未至於日韓那麼強,但當官的卻依然令人抱有光環,當然這是古代把當官視為最高尚職業的遺留;而且中日韓至今同樣流行交換名片,卻也同樣表露出對名位的渴求,及以此來獲取社會認同的想法。而當東亞進入人人機會較平等的現代社會後,森嚴階級養成的向上意識在舊代階級消失下便形成現代的向上意識,也就是學歷主義。

群體化的歷史脈絡

若說向上意識只是環境因素的話,那麼真正促使東方社會向上的,就是社會上的單一價值觀。我們可以以現代企業作為例子:西方僱員崇尚的,是如何彰顯自己的價值;而東方企業需要的,卻是僱員怎樣適應公司文化。此所以中日韓都會有很多給入職社員的培訓及禮節,實際上與其說是教他們如何工作,不如說是教他們如何適應在這家公司如何工作。譬如韓國最聞名的是「免新禮」(면신례,給新入職員工辦的宴會)中的「爆彈酒」(폭탄주),作為加入群體的認證。

若認為這是儒家所帶來的群體依賴意識,則未免想得太簡單:在孔子以前的世代,周公早已創立以家族主導的宗法制,再之前中國早已進入家天下的時代。這種適應群體的單一價值觀想法,其根源應在東方社會古來的群體生活習俗。風土學者認為,東方位處季風型氣候,東方人性格上較順從(和辻哲郎);而半山半野的環境,則形成強烈的家庭意識(赫爾德)。現實地想,或許在魏復古的東方專制主義基礎上,我們可以再深化思考:在東方的惡劣環境下,群體生存模式可能是令種族存續的必要因素。

也正是在這種社會結構下,東方社會較強調的是縱向的人際意識,譬如等級、輩份、社會地位,這些都是由社會共同體賦予的,對群體存在依賴感,與西方人看重技能及個人特點的想法完全不同。

在這單一價值觀的環境下,在漢代起被推至高位的「儒家傳統」才有植根的空間,進而再成為中國與韓國單一價值的推手,而營造崇尚讀書(並非讀書吸收道德本身高尚,而是因為階級可以向上而高尚)的氛圍;也因此日本雖然「儒家傳統」並不深厚,但同樣也是單一價值的國度——貴族永世為主、平民安守本份,才催谷出現代以讀書來達成貴族化的想法(當然這從德川時代的俗文化如歌舞伎、妓院的不同程度趨向貴族化都能看到)。


我們要探討的東方教育文化,或許應是這些「儒家傳統」背後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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