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有西國,苦求識者問東洋

2015年10月14日 星期三

《深夜食堂》:溫柔源於劫滅


拜《深夜食堂》紅翻東亞所賜,除了中韓都有自家版本的「深夜食堂」(但一個是買了版權的,一個疑似是山寨)外,很多食肆都以「深宵食堂」之類當作噱頭。但這樣說太把「深夜食堂」當作喜慶溫暖之所,而其實我們更不應忘記這種溫暖背後的悲哀。

靜謐文化的上層構築

若說《深夜食堂》的溫柔感指向日本式的靜謐溫柔,話雖沒錯,畢竟日本古代的上層文化都傾向靜雅的文化,若與日本傳統的能劇與中國的戲曲、韓國的清唱相比,確實傾向於靜;又如傳統詩歌裏的和歌、俳句,也同樣比中國的詩詞、韓國的時調更着重對自然景物的描寫,突出沉靜的一面。

但不能不注意的是,在江戶時代庶民化抬頭以來,文化風貌已從動的一面邁進,正如歌舞伎比之能劇,落語比之物語,浮世絵比之絵巻,早已道明靜的古式風雅早已不復舊觀。此所以我們看到日劇《三匹歐吉桑》(三匹のおっさん)中居酒屋的舊式鄉土味道,是一種熾熱的鄉里關係,而非靜謐的柔和美。溫柔從來不是平民的特徵,而是上層構築。現在把溫柔視為日本文化,其實是當知識普及後向傳統「借力」的結果,或許可說是一種國族認同的構築。




當然要說溫柔的戲劇作品,實在不得不令人想到小津安二郎。小津的風格在於提取傳統的靜感來突出電影孤寂與人情,不啻是把日本古典藝文中的物哀挪移至現代時空的嘗試,這在他的作品中常出現對日本傳統的析述可作參照。但問題是這些靜感的應用,實際上說的卻是傳統的瓦解,正如其代表作《東京物語》,說的是住在鄉間的老人與「上京」的兒女們的衝突,點出的是社會解離的過程。若以此觀之,《深夜食堂》的溫柔,與小津式電影正正一脈相承:「深夜食堂」對食客們的撫慰,無論是「擬家族式」的顧客關係,還是一種家族的重構或重新審視,都是在解離社會的背景下,溫柔不過是那孤寂內心的一小安慰罷了。

東方食堂的演化

關於溫柔與熱鬧的張力,我們也可從東方食堂的演化略窺一二。如果說近代的庶民食堂類型,大抵以屋台最具代表性。東亞各國亦有類似的食檔,台灣與香港的路邊攤,數十年前一直是平民飲食的精粹所在;而韓國則有布帳馬車(포장마차)。這些食堂最大特色固然是流動性,另一點則在於平民在鬧市的吵鬧喧嘩,因為它們盛行的年代,都是工業化的年代,在人口大量湧入都市、勞動人口極盛的時代,這些路邊攤都是以一種吵鬧市井的方式安慰人心。但也正在於此,在已踏入富裕的現今社會,市井之氣逐漸被壓抑,反倒一致面臨大規模的取締危機。

這種吵鬧氣息,在日本另一種平民食店——居酒屋上也能看到。正如《三匹歐吉桑》那樣,舊時代的居酒屋是鄉里聚集的場所,具有強烈的社交屬性。香港則有路邊攤進化版的大牌檔,更不用說極盛行以飲酒作為社交手段的韓國,有酒幕、居酒屋、酒館等不同場所。這些場所在是經濟發展下的聚集場所,賣的仍是吵鬧氣氛。

由此觀之,在經濟發展的熱絡下,吵鬧一直成為主調。此所以深夜食堂的「靜」,其實是在經濟過度成熟下的產物(當然經濟成熟後社會共性是大眾向「雅」的方向進發,而日本傳統的雅則是極度講求靜沉的)。這也不難理解,若社會張力不是大得壓得人透不過氣、經濟不是發展得深夜仍有無盡的經濟活動,便不太可能深夜仍有不少食客光顧,深夜食堂便很難營運下來。而同時在家庭結構早已崩壞、人心解離的現代,本來作為奮鬥支柱的國家經濟在這「迷失的二十年」中亦已瓦解,日本陷入一種無盡的失落感之中,日本人心知肚明,已回不到那種遍地鬧哄哄的舊代氣氛了。

也正因如此,深夜食堂的方針,正好對症下藥。顧客談話的時候,老闆只會默默坐在一邊吃煙,不多管閒事,也不會惹顧客麻煩,是在人心解離下化解顧客警戒心及危機感的溫暖方法;熟客們同樣各自遵守與其他人的距離感,不會過分介入或了解其他客人的私事,但若有需要也會幫忙,亦即尊重人與人之間的距離。這與地緣居酒屋剛好處於相反位置:需要的不是舊時代東亞節奏的那種地緣關懷和認同,而是在各自擁有獨立空間下的若即若離人際關係,那舒服的距離感既是現代日常急促生活的一點紓壓,也是在冷漠社會中所討得的那一絲人際溫暖,在現代時空下產生療癒作用。

人人平等的暫時止痛劑

當然這也是一種現實療癒:很多人指出深夜食堂中的城鄉關係及家庭關係,當中必然牽涉「上京」這個關鍵詞。我想指出的是,不消說上京與現代都市化及工業化的關係,更值得注視的是「下流社會」的衝擊——在縱使上京也難以討生活的社會現狀下,深夜食堂既聚集了掙扎成名的演歌歌手、漫畫家,也有人妖、黑道、AV男優這些異色者,當中的社會邊緣感處處皆見,除了是一種時空感的溫暖外,聚集各式各樣人物的異度空間的社會超脫感,也同樣具有「人人平等」的療癒作用,正好是社會體制越發嚴謹、下流化越發嚴重的一劑良藥。

以「吃」來作為社會及人心的療癒與重組之所,近年這種題材在日劇中也不鮮見。既有熱呼呼的《三匹歐吉桑》,數年前也有胡鬧的《帥哥麵屋偵探》(イケ麺そば屋探偵),每回結束都是劇中人物合唱「いいんだぜ」(直譯的話大概是這樣就好/也就夠了的意思),都有種重塑人間有情的意味。不過或許《深夜食堂》更優勝的地方是,它連「食物」本身也化成一種重拾情懷的媒介:人與人的關係,既在於食堂這一空間而有所聯繫重組,也有透過食物來重組的,例如因為牛油飯而再為姊姊牽回初戀紅線的美食評論家。這實際上也對應着現今時空:除了工作及睡覺以外,大概我們也只有吃的時間,才有那一絲餘裕來找回那份溫暖。


也正是這種劫滅的社會,才產生出這樣的溫柔,才會令同樣早就失去經濟上升動力的香港及台灣觀眾普遍產生共感,才會令中國及韓國這樣仍熱哄哄發展經濟的國度急不及待製作自家版本,卻做出了絕不相似的味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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