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有西國,苦求識者問東洋

2016年8月3日 星期三

《田中君總是如此慵懶》:反社會的日常


從御宅族熱愛的倖存系(サヴァイブ系)湧現以後,近十年也有一個相似亦相反的一個類型盛行——雖如御宅族般擁有某程度的島宇宙式排他性(海外的人很多時都看不明白),卻並不訴說生死存亡反而只描寫無關痛癢的平凡故事——說的就是日常系作品。而上季的《田中君總是如此慵懶》(田中くんはいつもけだるげ),便是這類故事。


無頭無尾的日常系作品

所謂日常系,除了故事內容平凡得無關痛癢,更重要的特徵是沒有開始也沒有結局,看起來不過是某年某月某日隨機發生的某事而已,多為四格漫畫,最著名的便是《ガンガンONLINE》(近年較著名的動畫化作品便有《男子高校生の日常》、《月刊少女野崎くん》,都是日常系)。如此看來,日常系正是倖存系的延續及對照:從抵抗現實到逃入(避)現實,焦點也從少數人物的空虛孤獨挪移到群體的連結,實際也就是在對世界不抱希望下只專注於小確幸的犬儒心態。


說穿了,這正是日本社會近十年出現的年輕人「嫌消費」、地元傾向緊密結合的產物。我指的當然這不止是年輕人的絕望感,事實上這些日常系作品通常的地點都是郊區式的優哉游哉,很少會交代實際地點(如《男子高校生の日常》的地點就是「○×県」),而少數明顯借鑑實際地區的都不是大都會區,例如《田中君》的舞台是中国地区最繁華的広島,對東名阪來說只是郊區,也正是地元傾向的連結點。按宇野常寬《零零年代的想像力》(ゼロ年代の想像力)的脈絡,那就是經濟發展時期郊區不斷建大型商場的劃一及市街破壞導致95年以後的郊區絕望,而再經決斷的00年代構築成豐富的日常空間(以宮藤官九郎為代表)。當然之所以以広島為舞台,在於作者據稱是広島人,但反過來說,正因生活於「郊區」,才對迥異於大都會的「日常」有更豐富的體悟。


如此便不難理解,日常系散發出的主要信息,就是這種超脫繁忙的永恆幸福——一個沒有負擔的理想國度,亦即一種逃離大都會的情緒。故事通常不會涉及考試成績或升學,主角也大多不是一個人,情節不外乎懶散脫線而且絕少感人,淡如水的設計既是超脫現實(逃避現實)的反映,確實對應着宇野常寬認為「空氣系」作品不過是留在群體內出不來的母性肥大的作品的說法。《田中君》也是如此:一個連走路也嫌累的高中生,可以完全不需對將來有任何想法,甚至還得到不少人認同與體諒,只可能成就於沒有環境壓力的威迫;但現實上就算撇開大都會不談,單是地區大城市也同樣不可能這樣餘裕,因而這是一種精神上的逃避多於真實地描寫日常。


把「添麻煩」當成日常的諷刺

只不過我也不覺得《田中君》的含意只停留在這種「樂園」之中:一般日常系散發的懶洋洋氣味多在於着緊雞毛蒜皮的小事,雖是一種反映樂於平凡的生活方式,但從故事多以高中生為主的背景下,那某程度只是進入社會前的慵懶,不能說是與社會脫軌;但《田中君》則直接把慵懶反映在主角的性格身上,毫不顧忌給同班朋友太田添麻煩,甚至全同學都知道其慵懶個性,完全是現代日本人(在當下大概是對應上一輩日本人)最討厭的「不器用」,與不給別人添麻煩、不表現個性的典型日本人相反,那就帶着更強的諷刺:究竟社會的標準有什麼意義?


對此故事提供了一個有趣的對立面:一個優等生式的白石,為了能融入他人生活之中而努力偽裝自己,剛好是社會所需求的標準形象;而故事安排她喜歡上直面慵懶個性的田中,而且又開始安排她田中的看法影響稍微放下那拘謹的身段,似乎正訴說社會教條的虛假與侵蝕人心。事實上看到這個角色的橘髮、眼鏡與表裏不一的表現,直令我想起動畫版由庵野秀明監督的《他與她的事情/男女蹺蹺板》(彼氏彼女の事情)女主角宮沢雪野(從網上所見日本觀眾也有同樣想法,或許又是一種database式消費),故事也同樣是點出這扭曲的社會中女主角卸下那虛偽面具的重要,當中日本的建前/本音雙重性與現代化的衝突不言而喻。


從效率與教條化逃離

如果說《田中君》動畫化顯示了它獲得很多日本人的共鳴,那就等於大家都認同現實上大都會的生活是如斯困苦。尚記得広島現實上年初才發生中學生被誤認為偷竊令其考不上志願高校而自殺的事件,亦即《田中君》舞台的現實場景一點也不輕鬆。在此背景之下,才能明白田中的懶散吸引到同學們遷就、尊敬、喜歡、拜師甚至出現疑似後宮(這是為了給一眾同人誌服務?),其實隱含冀盼打破世間秩序的意味。那麼想要向田中拜師的宮野想要「努力地學習慵懶」的矛盾,自然成為日本人會心微笑的趣點:就算是日常系的慵懶,我們一直都是在「努力」這個被認為是日本人的特質的詛咒/夾縫下活過來的,所謂的慵懶不過是為了在這要求效率與教條化的重壓下苟延殘喘的一個掙扎方法。


當然這基礎裏的效率與教條化的衝突,海外觀眾並不容易明白,而常出現日常系不知所云的情况。最簡單的例子,明明新宿車水馬龍而且步速極快,卻會集體乖乖的等候交通燈及排隊,這正是壓抑的原理。正如以前屢次說到,這種教條化實際是由德川幕府統治階層奠基的,但在現代化下的效率社會明顯出現不適應,只是在經濟起飛時被利潤埋沒。

再拉近一點,日本上周談論得最多的,不是千呼萬喚始出來的《Pokemon Go》,而是神奈川相模原的殘障者設施殺戮事件,媒體說原任職該設施、事發前不久退職的兇手原本是個好青年,但被捕時卻喊着「沒有這些殘障人多好」。若再連繫至年初定罪的老人院職員擲長者下樓,可看出日本人對「非正常者」/「不器用」的蔑視猶在。在這意義上說,《田中君》宣示的同樣是「非正常者」的存在權利,並不基於社會的標準(在慘劇的邏輯中毋寧說是走火入魔的「審判」),而是作為個人的價值,而這個多元化的價值系統一直都是日本掙扎着卻又沒太向前邁進的系統,社會才仍如此壓抑踉蹌,才持續有街頭殺傷(通り魔)事件。


我想說的是,日常系的意義或許是新一代給予社會另一種解讀方向,而不單是無厘頭的輕鬆故事。譬如《田中君》的田中堅持上學卻大多時間拿來睡覺的掏空上學意義,在教條化的同時(或許是對應脫離社會體制的90年代後期普遍的家裏蹲/繭居族[引きこもり]心態?),也有着校園生活只是讀書嗎這樣的疑問在內。只不過社會大抵是無情的——就算經濟不景,就算經歷寬裕世代(ゆとり世代),進學塾仍門庭若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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