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有西國,苦求識者問東洋

2015年7月15日 星期三

「野戰」的前世今生——關於佛光街事件的一點思考


因佛光街「野戰」的轟動,泛道德論的「世風日下」之辭如洪水湧至。但從歷史說起,「野戰」本身卻是道德與非道德的融合體。

要理解古人的生活,最直接的方法是考察神話。中國上古朝代的祖先都非自然出生,儒家的說法則是「聖人皆無父,感天而生」,如商之始祖契乃女修吞「玄鳥隕卵」所生,周之始祖后禝乃姜嫄「履大人之跡」而生。所謂無父,加之以「女」字邊旁的名字,明顯是母系氏族的痕迹,而母系社會的傳承多依靠群婚、走訪婚或女性主動求偶而來,野合則是一種重要的形式,很多學者皆認為契、后禝實際上是野合而生。野合神話在很多國家中也存在,如日本的大物主神神話、朝鮮的解慕漱(朱蒙之父)神話、希臘的宙斯神話,是圖騰信仰與母系社會的結合。而群婚或主動求偶的野合,則很多時依附於社祭等節日之中。

姜嫄

野合——祭神儀式

祭神儀式與野合關係密切,也是廣泛存在於各地民俗中。譬如日本,《好色一代男》描述「雜魚寢」的風俗,每年有一晚全部村民須宿於神社之內,而這晚做什麼都可以,實即是一夜「群婚」;西方狂歡文化源自古希臘祭祀酒神狄俄尼索斯(Dionysus,羅馬時期稱為Bacchus)的酒神節(Dionysia,羅馬時期稱為Bacchanalia),這個以酒狂歡的縱慾日子同時也是性放縱的節日,群交成為祭祀的高潮,西方性文化研究也以酒神節為重點。而早在周代已禮制嚴謹的中國也有類似風俗,《周禮媒氏》謂:「中春之月,令會男女。於是時也,奔者不禁。若無故而不用令者,罰之。司男女之無夫家者而會之。」

考察各國的野合傳統,其實都有相似的功能,當中最明顯不過的是生育功能。作為酒神節主角的狄俄尼索斯,便有生育神的功能;而中國仲春在上古是祭祀婚姻及生育之神高禖的季節,因而「會男女」之俗與高禖的祭祀相對應,也就是說,野合具有生殖崇拜的含意。這並不奇怪,在古人眼中,生養眾多是族群及勞動力壯大之源,生育本就是人生重責。而由「生育」的延伸聯想,則是祈求農作物豐收。

The Youth of Bacchus - William Adolphe Bouguereau
含有野合成分的祭祀,多在春天舉行,無論希臘的酒神節(3月至4)、中國高禖祭(舊曆二月)及其後的上巳(舊曆三月)、《好色一代男》中的雜魚寢(舊曆新年)及以模仿性交表演而聞名的日本奈良飛鳥坐神社おんだ(Onda)祭(舊曆一月)都是如此,也就是剛開始農耕的季節,同時也是萬物開始滋長的季節,正是祈求豐收的暗喻。


農業社會與巫術傳統

事實上,古代生殖神與農神常有關連,諸如酒神節、高禖祭、おんだ祭(飛鳥坐神社主祭神中的事代主神、大物主神是農神,高御產巢日神是結緣神,而大物主神也具有男根神的性質),都帶有祈求豐收的意義。按弗雷澤把原始巫術分為「模仿巫術」與「接觸巫術」的原則,把生殖與豐收結合就是一種「模仿巫術」,以性交能誕生生命的法則施加於農田中,希望以性交來促使農作物生長繁盛。此所以原始人的野合熱點就是農田。

おんだ祭

再延伸下去,中國更有野合來求雨及止雨的做法。《春秋繁露求雨》說:「四時皆以庚子之日,令吏民夫婦皆偶處。凡求雨之大體,丈夫欲藏匿,女子欲和而樂。」《春秋繁露止雨》則剛好相反:「凡止雨之大體,女子欲藏而匿也,丈夫欲和而樂。」以「開陰閉陽」來招雨、「開陽閉陰」來止雨,即是一種建基於陰陽及天人之學的模仿巫術,意義等同於端午要玩競技遊戲來促進陰陽轉動、重陽要登高以補陽的節俗。亦即中國的「野合」,更有影響或配合自然運行的意味。

而與野合的生育作用連結的,當然就是情慾。無論是走訪婚、群交或主動求偶的性交,本就有戀愛及情慾的特質;而祭祀野合更是性放縱的節日,因而酒神節、上巳都有自由戀愛的特徵,擺脫一般需要特定禮儀成婚的限制。

漢代四川野合圖
被慢慢禁止的放縱

說起來有這種放縱的節日,就是因為文化發展上已經確立了一定規則,日常生活裏已不能再放縱,在文明起源早的希臘與中國尤其如此。希臘酒神節被視為對日常界線的破壞,作為超脫的神聖時間而存在:既具有宗教意義上的「獻牲」節日(作為日常重視作物的相反的純粹消耗),又有消去一切而後重新回到生活的潔淨功能;而與生育相連繫,狄俄尼索斯也有象徵新生及重生的含義。這點十分重要,因為在中國上巳節中,其中一種重要節俗就是祓禊——在水濱洗濯身體以除去不祥,也同樣具有宗教上脫序與重回原點的功能,那麼野合及自由戀愛的方式,其實也帶有同樣意義。可以說,放縱節日實際上是文明發展的緩衝,作為日常生活的喘息及釋放空間。

但在《好色一代男》中說到雜魚寢中「有笑的,有哭的」,後世對這種節日已未必視為歡娛了。當然原因很簡單,相對原始人的獷悍,文明的人自會向穩定的道德與禮儀推進,故而酒神節或上巳節的狂歡也慢慢被禁止,那也與古人巫俗信仰慢慢被視為陋俗有關。無論是東方還是西方,社會規則最終都被後生的理性價值觀統領——東方的是儒學,西方的是基督宗教——而狂歡褪去後的節俗也漸漸變為單單的紀念農作或飲酒的儀式。而相對地,中國鄉村地區的群交等狂歡直至近代猶在,也讓人看到傳統(或被視為是陋習)的影子。

後世的上巳—曲水宴

回到現代,在1960年代性解放風潮以來,現時的文化趨勢大概是一種對歷史的修正:既不像中世紀至前現代以來的嚴密禮教,雖有性自由卻也不像原始人般擁有完全放縱的時光。只是與狂歡節盛行的那個時代相比,現在的平日雖有強力的社會壓力與壓抑(其實只在於東方世界),但在性方面卻已不需等待至狂歡的日子,故而喘息也沒有特定日子的限制,野合作為戀愛及超脫的意義已被淘空,僅餘情慾與暫時解放的意味,「野戰」被視為罪惡也無可厚非。雖然作為對社會秩序的暫時釋放,這未必只是泛道德論中的「誨淫誨盜」層次就能完全涵及,但若在醉酒時鬧出風波,對比古代酒神節的多重含意,也確實讓人不禁哂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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