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有西國,苦求識者問東洋

2016年1月27日 星期三

日韓慰安婦問題協議:希望不是東亞融合的退步


爭持了不知多少個十年的慰安婦問題,終在上一年結束前取得突破:日韓協議由日本設立基金支援受害者。當然這只是治標不治本的協議,既沒有正式承認日軍在整個亞洲的慰安婦問題及道歉,也不適用於日本與其他國家的爭拗——潛台詞明顯是在韓國崛起而又同為美國盟友下的政治妥協。我沒有興趣對政治泥漿摔角置喙,只想點出事件表面有平息東亞紛爭的意義,實則突顯東方諸國若要融合,至今仍未看見曙光。


日本反右翼的奇觀

對日本政局來說,這份協議意義其實十分大,既是戰後少有地右翼聲音被壓下,更是右翼執政黨下的「反右翼」奇觀——比因去年終戰七十周年而常提及的「村山談話」更難得。本來難以扭轉右翼思潮的問題,繫於政治世襲制——直觀來說,要一班既得利益者走向社會派,着實不太可能,只有近年曾一度搶去自民黨執政權的民主黨顯示了一點左翼色彩(但令鳩山由紀夫下台的還是右翼問題,而鳩山由紀夫也是來自政治世家);而按2006年三浦展《下流社会》調查所得,窮困的基層反而比中產更支持右翼的自民黨,與一般印象相反,倒令人慨嘆日本人對於威權、集體意志的信奉從未止息。


這是十年前的數據了,究竟在反安保運動下形成的龐大社會運動的這個時代日本人是否這樣,我不敢妄下判斷——至少民眾運動對政權的影響似乎仍不大。譬如日本國營電視台NHK對於慰安婦問題達成協議前夕的評論,令人十分氣餒:那些主播、學者們談論重點既不是日本政府的觀點或考慮(當然以國營電視台的立場來說也不太可能「示弱」),也不是歷史問題上的各方意見,而是韓國為何要這樣堅持歸因於國內政治問題(例如接近大選),完全是模糊焦點、不痛不癢的討論;節目中擷取的網民即時回應也極少同情韓國,頂多也就是互相尊重,亦不乏罵韓國申索的(當然我也不敢說這是普遍民眾意見還是節目取態)。

2014年新任NHK會長的慰安婦發言激起廣泛回響,最終要道歉

這讓我想起早前讀的致力於探討東亞共同體的韓國學者白永瑞(백영서)所著《思想東亞:韓半島視角的歷史與實踐》(사상으로서의 동아시아한반도적 시각에서 역사와 실천)。他認為東亞地區若要凝聚共識共融,最可行的方法是從民間開始——例如編修中日韓共同教科書,讓三國民間能互相認同。我想這套想法背後想克服的,表面上是中日韓的問題在政府意識形態的問題——不得不承認,日本是中國與韓國的世仇,而且至今仍未看到破冰的可能,而從民間教科書中學到的,大體會更接近各自真實的歷史來擺脫恆久的價值觀。


由上而下改革的遺害

表面是這樣,實際面對的卻是東亞恆久未逝的威權問題。不說日本官方史觀的問題(其實日本人也不能說不知道二戰歷史的實况,只是寧願看美好的將來而不想被黑暗的過去束縛——應該說是大眾選擇了一條最輕鬆的路,跟隨權威便不用花勇氣面對這些問題,集體意識這個思維方式仍很便利),單說歷史上的西方以外的現代化變革基本都是由下而上獲得的,由上而下多半會變成傳統與現代兩邊不討好的半吊子模樣;但偏偏日本就是第一個由上而下走向現代化的國家,也是戰後首個靠由上而下體制復甦的國家,沒經歷過為爭取公民權利而全國動蕩的時代。這既代表着貴族政治的持久不衰,平民仍然以追趕個人幸福為基本意識,政治敏感度持續偏低;二來在文化記憶上,日本人更會認同集體意識對社會運作上的信奉,形成順從權威的局面——教科書式的當代犬儒主義。


不單是日本的問題,現在的中國也仍然是由上而下的國家,國家意識基本取代了民間意識,公民意識持續薄弱。當中國人一邊說「韓國竊取中國節日」,一邊說「釣魚島是中國的,蒼井空是世界的」,雙重標準的大國自豪感取代其他聲音,自然不太可能容得下日韓的「小國」觀點(大概是因韓國的悲劇命運,白永瑞強調的正是這點:要從邊緣地區理解,才能看到實况,因而「小國觀點」才是通往理解的鑰匙),更不用說克服歷史歧見(最簡單直白的例子是:「日本就是二戰罪犯,為何還不認錯呢?」這種觀點幾乎是中國人及韓國人的共識,而從沒有考慮日本人在二戰及現代的想法,反之亦然,日本人同樣在問:「為何仍要執着已過去的事,而不能同心開拓未來?」)。如此看來,白永瑞由民間開始凝聚共識的看法,確是唯一的能通往光明的路。


獲得甜頭的韓國同樣不滿

只是現實遠非如此簡單:正如日本右翼對慰安婦協議的激烈反應,就算在協議中似乎獲得甜頭的韓國,國內也同樣不滿這樣輕簡兒戲地解決慰安婦問題,尤其不滿忽略慰安婦本身的意見,認為這是對日方有利的協議(當然大家也明白潛台詞是想決算日本的50年統治),一直還有大量示威。縱使是自由社會較成熟、公民意識相對強的韓國(沒錯只是相對,誰會想到民主國家的國民竟會為公然犯法的財閥求情,為不讓經濟向下而持續助長威權),而有國家層次豁然溝通的機會(強權的中國恐怕無此可能,除非日本肯讓步),在兩國群眾仍無互信下,歷史問題仍沒有解決的良方。討論又回到了原點。


這正是現在東亞的困局:在仍互相仇視的國度裏,國家層次上難以溝通,國民也難有互信,縱使民間教育是唯一能走向光明的路,但這條路有多光明(譬如白永瑞說到的教科書,中日韓民間究竟有多少人會接受,國家又會有多少干預),至今仍令人絕望。我只希望這份協議的影響,不是令東亞關係開倒車——增加中日韓三國的不信任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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