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有西國,苦求識者問東洋

2016年1月9日 星期六

「築地直送」的迷思——從「日本一」吞拿魚說起


因為是築地市場搬遷前最後一次初競(初競り初セリ),縱使再沒有香港店家的參與,今年築地初競仍吸引到香港媒體注意,當然注目的還有「日本一」的價錢——慢着,什麼是「日本一」?

大體連同樣崇日的台灣人也摸不着頭腦,更不要說日本媒體從無片言隻語提到什麼「日本一」,那其實是香港約定俗成的用語,用來表述築地每年第一個拍賣日中最大一尾鮪魚(即吞拿魚,通常是藍鰭吞拿「黒鮪/クロマグロ」)的拍賣(初競)——源於板前板長20082011年連續投得後鋪天蓋地宣傳自己投得「日本一」來引起好奇心(畢竟「日本一」是連日本人也很愛用的術語),同時也引來一輪保育爭議。但既然香港媒體至今仍在用「日本一」來指涉初競,倒可認為這個命名很能突顯香港人的性格——不求甚解只懂消費的核心價值(現在又有誰會再關心保育藍鰭吞拿呢?)。


日本常識不存在的「日本一」

本來所謂初競,跟日本的初詣(元旦參拜神社)一樣,都是意頭重於實際,因而各地市場都有初競的習俗,或許也帶有「耀武揚威」的意味——正如築地的初競,除了板前板長奪得的那幾年外,其餘皆由著名壽司店喜代村奪得。只是我抗拒「日本一」這個稱呼,在於牠真的不是「日本一」——有誰能保證首個拍賣日的魚是全年最肥美的呢?那反映了一個潮流問題:對於一談日本多只留意東京的香港人來說,初競或「日本一」很簡單地等同築地魚市場的那場對決,構築成了一個築地神話。


之所以說築地神話,不單在於「日本一」,也是因為近年的日式餐廳或食品商店很喜歡用「築地直送」的字眼作招徠,「築地」等於「新鮮」、「品質保證」的代名詞。當然我並非說那是假象,而是想點出那種迷信——無可否認築地市場確是全日本乃至世界最大規模的魚市場,但正如初競那尾鮪魚大多都產於青森県大間,說穿了築地其實就是一個集散全國各地海產的市場,究竟「新鮮」如何理解,倒是耐人尋味。


消費築地與過度集權

或許這真的與我們這些外國人的神化有關——築地成為了我們心中最美好的海產食品象徵,成為了觀光看板。譬如說場外市場那長年要排四五小時才能嚐到的「寿司大」,旅遊旺季時外國人佔了一半以上,而且所謂外國人大多是東亞人——那更令我們反思,為何西方人對東京不太感興趣(西方人感興趣的反倒是較山野的地方,以後有機會再述),反而東亞世界趨之若鶩——我們對東京所抱持的,似乎也窮得只剩下消費,包括消費「築地」二字,甚至香港有些食肆還會以「築地」來命名。以至於當年聽聞築地要搬遷時,很多香港人隱約抱着一股懷念。


問題在於,築地的海產真的是最好的嗎?就算不談以海產見稱的北海道,最起碼在個人經驗中,宮城県塩釜的穴子與海膽、静岡県清水港的鮪、伊豆的鯛,都比在築地品嚐到的為佳,更不用說各個地區的核心城市都有市場食堂,味道極佳之餘價格亦遠低於築地。而一個間接證明是,對日本理解透徹的食肆如板前板長,早已開始從各地進口不同食材(即所謂產地直送),而不是築地直送。


若要簡單理解築地神話的問題,總離不開東方權力建構的問題——過度集權的問題。無論是歷史上對大都市的建設、東方人對「上京」的想像(中日韓無一例外,只是近數十年上海逐漸成為「經濟首都」下,上京對象可能有所改變),還是前面提到的消費東京,都包含東方對於權力的靠攏傾向——所有東西似乎都圍繞大都市來發展,而相對地鄉郊乏人問津。譬如湯禎兆提到日本人移居東京郊外,其實是一種面對東京難以生活的無奈逃離,與西方的鄉郊有着截然不同的意義。


地元化下的地區尋寶

而築地本來就含着權力的象徵:由大和朝廷直至江戶初年上方(京都、大坂)佔據供輸品優勢,到後來日本橋(築地正是日本橋魚市的替代品)成為交通及商業重心,反映的正是江戶時代長期穩定下權力轉移的過程(相比鎌倉幕府的天皇武士二元競爭、室町幕府的大權旁落,江戶幕府是唯一大權盡握的幕府)。


但在千禧年後中央權力下放、地元風潮冒起下,不論旅遊、市場還是食品,日本各地的包裝已明顯強於以往(還出現了所謂「地産地消」——地域生産‧地域消費之語),例如北陸中心石川県金沢的近江町市場、鬼太郎之鄉鳥取県境港的大漁市場,都因地方觀光熱絡而興旺,成為很多哈日族「尋寶」之所(在不少人心目中這些地區市場比早被外國人攻陷的築地好得多),已不太需要倚重築地來推廣,東京的特色可能就只剩下濃縮匯集各地風物的一面。如果我們目光仍只放於消費東京、消費築地,那是否又只是另一種助長權威的舉動?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