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有西國,苦求識者問東洋

2016年4月17日 星期日

從《足球小將》到《排球少年》——運動動漫從超能到寫實的轉化


拜《黑子的籃球》(黒子のバスケ)結束後運動漫畫一家獨大所賜,取材自較冷門的排球的《排球少年!!》(ハイキュー!!)人氣異常地旺,旺得連近年已不製作長番的動畫界少有地在當季動畫完結前已公布製作下一季(而且當時的動畫故事進度距離漫畫已不遠)。當然要說其火熱也並非偶然——大抵它是《男兒當入樽/灌籃高手》(スラムダンク)以來最熱血的團體運動作品,或許更延伸的看,它顯示着動漫作品的演化。



或許團體運動太適合《少年Jump》(週刊少年ジャンプ)發揮,不單經典作品幾乎由《少年Jump》壟斷,團體運動作品一貫的故事方程式也極有王道影子:主角威能配合干練配角一路戰勝各有特點的強敵,並與宿敵鬥得難分難解甚至一時挫敗,最終捲土重來奪得冠軍,遠如《足球小將》、《足球風雲》(シュット!),近如《黑子的籃球》都是在這套框架下畫成故事。

只是在被喻為永恆經典的《灌籃高手》面世後,卻開創出一種突破舊王道模式的新風格,正好對照出當中變化。




1. 從超能到寫實

大概如我一般被《足球小將》荼毒得太深的人皆共有的想法,林林總總的招式名不僅容易入腦,還慢慢成為童年回憶的一部分,以至上月李斯特城/萊切斯特城(Leicester City)小勝紐卡素/紐卡斯爾聯(Newcastle United)一役岡崎慎司的倒掛入球,便被東方人喻為真實版大空翼。自《足球小將》後,這種超能系漫畫成為主流,《足球風雲》的黃金左腳(幻の左)、《網球王子》(テニスの王子様)及《黑子的籃球》都是一大堆球員擁有各種光怪陸離的招式。


但這些都像是在說故事,若真的能鼓勵讀者參與該項運動,大概只有還在景氣年代追尋夢想的《足球小將》。故而《灌籃高手》的出現正是一大突破:沒有超能力卻實實在在畫出籃球熱血一面的做法,卻確確實實令觀眾投入於籃球的世界中。雖說寫實系作品不算大宗,但市場確實在不斷壯大,如十年前高橋陽一另一作《踢出我天地/野驁射手/飆悍射將》(ハングリーハートWILD STRIKER)、《衝鋒21/光速蒙面俠21》(アイシールド21),又或連載中的《飆速宅男》(弱虫ペダル)、《排球少年》,雖然人物的運動神經都強得離譜,但其「還算人類範疇」的寫實風格卻令人熱血沸騰得有投入運動的衝動。




2. 從主角到配角

《少年Jump》裏有一種作品命名風格是以主角為核心,如《足球小將》原名「キャプテン翼」和《黑子的籃球》,其故事重心當然在主角身上(但《黑子的籃球》實際上是雙主角),因而配角的份量便較像是功能性。例如《足球小將》除了岬太郎、石崎了、三杉淳有較多描寫外,其餘大多只剩下招式令人有印象;《黑子的籃球》也同樣只集中描寫「奇蹟的世代」,對「無冠的五將」甚至主角隊正選以外的隊員也描寫不深。那是在主角威能下的結果。


而在寫實系作品中,主角不是萬能,對其他球員的描寫也多很多。例如對配角的故事描寫比主角還要深,《灌籃高手》的三井、《排球少年》的月島與山口甚至田中在場中的挑釁也可成為戰術一部分;而對手球隊如《灌籃高手》中的翔陽、陵南、海南、山王還是《排球少年》的伊達工業、青葉城西、音駒,都不單是球手能力值甚而是球隊背後的故事,而且其能力也不是什麼招式而只是踏實的長處及基本功,反令人覺得對方是可敬的對手而非敵人,才令人熱血沸騰。差別正如《排球少年》中合宿球隊友多於敵的關係,與《黑子的籃球》那種類近正邪對立的處理已很不同。


或許由於是給不懂球例的人也能閱讀的故事(也就是與尚待磨練的主角共同成長的育成邏輯),作品對不同位置球員的作用也描寫得較深,因而《灌籃高手》主角桜木花道在比賽中影響力遠不及隊友大,《衝鋒21》主角小早川瀨那的突破要靠隊友協助,《排球少年》主角日向翔陽甚至在輪替到後排時會被調下場,亦即作品強調團隊多於個人能力,因而配角的故事才有鋪陳的必要。




3. 從高中到社會

或許與「敗者的美學」有關,日本運動類作品幾乎必然出現主角隊的落敗,分別在於是《足球小將》不影響晉級奪冠的小挫折,還是從《足球風雲》到《黑子的籃球》皆廣泛套用的第一次挑戰失敗、捲土重來便成功的模式。而當中的極致淒美有兩種:一種是角色死亡,有被喻為最經典場面的《小拳王》(あしたのジョー)的矢吹丈之死,又或《足球風雲》中久保嘉晴一人過掉十一人後身亡的壯烈;另一種則是最終仍然無冠如《灌籃高手》或《野驁射手》動畫版(漫畫版本身則是捲土重來奪冠),但相信在讀者眼中卻是光榮戰敗多於悔恨(或許這才是真正的「敗者的美學」)。


這兩種表現可說是超能與現實的兩種極致,當中也隱含背景之別:《足球小將》、《足球風雲》那種不停追夢的模式,大抵演化着日本經濟景氣期那種陽光感;但《灌籃高手》、《野驁射手》便變成強調現實感——畢竟真能達成夢想的只是那一小撮天才,強手也不一定受到眷顧(或許是日本社會蕭條不再容讓太多夢想)。在此方面,《排球少年》看來也會循敗退後捲土重來最終贏得全國冠軍的步調來走,但縱是標準王道故事,擁有夢想的第一主角初登場第一戰便是慘敗收場而結束初中,第二主角在全隊強手下連全國賽也進不了,也正是另一種夢想不敵現實的顯現。


當然現實也不止是只有參賽失敗的頹喪,超能系作品往往把舞台集中在高中,而現實系作品卻會把它放至人生上的永續決戰。所以《黑子的籃球》的木吉口頭禪般說的是「這是最後一次機會」,《排球少年》的及川在輸掉最後一次賽事後說的卻是「排球生涯遠沒有結束」,以及烏野三年級生面對備戰考試還是參賽的兩難。


我想這正可給中國參考究竟何謂運動:當金元花光後(日本經濟由景氣變不景氣),能鼓動民眾參加運動的不再是那種潮流或虛榮心,而應是深入民心的一套制度及文化。之所以「生涯遠沒有結束」,因為在高中之後有大學及職業競技,踏入社會後更有社會人比賽,運動不光是課餘公餘以外的消閒運動而是一種與人生繫連的文化。譬如《野驁射手》的結局是主角叶恭介被荷蘭豪門阿積士/阿賈克斯(Ajax)相中而赴歐發展,有些前輩在結束高中生涯後也仍在踢球;《排球少年》中月島的哥哥為彌補高中不能出場的悔恨而加入社會人球隊,都說明運動不僅僅是在學時的活動而已。而前年收視不俗日劇、池井戸潤原作的《羅斯福遊戲》(ルーズヴェルト・ゲーム)的副線,也正是在社會人棒球中清算高中時的恩仇,社會人運動仍是高中運動的延長線。


而更勵志的是,日本雖也算是運動強國,但奧運獎牌得主中也有「社會人」(大概是半上班族半運動員)而非全職運動員的,這固然要得益於他們的社會人及町內運動的體制,而且就算獲獎後也並沒有中國般的豐厚獎賞,這正是全民運動的實踐。故而像韓國那樣的舉國體制就算在獎牌上勝過日本,現實上卻是除了數字上戰勝了仇敵外其實並未能改變運動本質,更不用說中國的舉國體制很大程度在扼殺運動本身。



4.城鄉之爭

無論超能還是寫實,運動類作品的永恆母題是弱隊對抗豪門,如《灌籃高手》傳統不強的湘北對陵南、海南,《足球風雲》與《黑子的籃球》都是新校對抗傳統強隊,深層地說來那大概是赤子之心(王道主角)與慣性保守(豪門通常是教科書式風格)的對抗,分別只是在於超能是王道勝豪門,而寫實則結果難料(《灌籃高手》的湘北贏了霸者山王,卻輸給新興的愛和;《野驁射手》的茜ヶ丘挑戰兩次還是不敵霸者天竜),甚至更有極致的如《灌籃少年》(DEAR BOYS)中非主角球隊的本牧東的街頭籃球胡亂打法壓制住名門湘南大相模。那大概是平民百姓對革新戰勝保守的恆定期望(當然為免令那種戰勝極大實力差距的脫離現實感,故事也極常出現強力隊友歸隊或加入的情節,這是後話)。而且《灌籃少年》的主角哀川和彦特意從霸者學校加入快要廢部的普通高中籃球部,本身也有崇尚擺脫建制來獲得自由的意義在內(某程度上《黑子的籃球》要挑戰「奇跡的世代」這條主線也同樣有此效果)。


而在這種對抗名門(傳統建制)之上,《排球少年》更明顯潛伏着另一種隱性的對峙意味——城鄉之爭。《足球小將》的南葛(静岡)對明和或東邦(首都圈)本身也是一種城鄉之爭,但作品並沒有太多言說;若說《排球少年》中田中看到來自東京的音駒時大喊city boy是郊県與首都圈的對立,那麼烏野與青葉城西及白鳥沢学園的對抗,也就是宮城県內城鄉的對立(「青葉城」與「学園」明顯有象徵城中心及有錢私立的意義)。

青葉城西,後面是高樓大廈

白鳥沢

烏野

如果說舞台設置在鄉郊只是作者的生活經歷,那也讓人思考:為何已在東京的作者還會重現鄉間的種種?正如《暗殺教室》把吊車尾的學生放在鄉間,看似簡陋的環境卻反而令人有更加飛躍的成長,某程度上是一種反諷。最終說的或許還是王道的核心:赤子之心才是勝利關鍵(而且不知是否刻意,縱是與烏野合宿的首都圈學校,現在出現過的兩間校舍似乎都在郊外;如果我們把進軍全國視為「上京」,那或許還有一種擊破建制的含意在內)。


最後要指出的是奇怪的命名:個人是很難理解為何要把宿敵對決改成「垃圾場的對決」(ゴミ捨て場の決戦)……或許相比《黑子的籃球》亂擠笑點的混雜,這樣的處理較莊諧並重(?)吧?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