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有西國,苦求識者問東洋

2016年4月21日 星期四

從《太陽的後裔》到「安裕之死」——當威權走到末路


近日香港新聞最轟動的一定是「安裕之死」——不單新聞牽涉香港的核心價值問題,事件本身亦印證香港新聞界的墮落,在港人眼裏頗有「將軍一去,大樹飄零」的節奏(希望現實不是)——心智正常的人大概沒人認為寧可白賠薪酬也不願多留「得力助手」一個月是正常的,更不用說「減人好於減薪」這些屁話。剛好近月爆紅的《太陽的後裔》(태양의후예)完結,最令我深刻的就是威權的痕跡,與新聞恰有接合之處。


韓國自我浪漫化

只能說韓國很擅長營銷,《太陽的後裔》炒雜錦式的策略殺出了一條血路:除了慣性的大賣男女主角尤其女主角、浪漫(而且通常男主角很瀟灑、女主角很俗氣)的愛情故事,就是大賣韓國擅長的動作+緊張感,或許最關鍵的也就是「先拍後製」,打破韓劇一貫風格外又可賣到中國同步直播,形成更強的聲勢。雖說在個人設定上頗有想法:把最講求生死緊張感的兩種職業放在一起,每集總有些動作戲或救急戲可看,起碼不會冷場。



當然如果仔細看來,救災現場是遠在他方的窮鄉僻壤,出來的也就是與現實極度脫離、不痛不癢的「人文關懷」,遠不如與日劇《救命病棟243》那種把救災舞台放在東京那種深刻的警世作用(但311後我想也沒有人會覺得它是在開玩笑);而醫生們一回到韓國就說這裏很幸福,又特意刻劃朝鮮的暴力及貪腐,彷彿也有為韓國做天堂形象的效果。


至於威權,或許應說《太陽的後裔》很成功地突出威權從未褪色的社會現象,例子太多:醫院高層的女兒輕易升職教授而且手術太差也沒懲處,理事長想「潛規則」女醫生不遂就派到他鄉,工地負責人在救災現場指手劃腳,軍方司令與企業家族結合甚至還給未來女婿安排直升機職位,富家子從事人道救援惹人疑惑,大將一提到司令的女兒就畏首畏尾。


戰場歷練全無人生價值

問題在於,劇集的探討也就僅止於此,與一直以來那種韓劇無異(比起前年大熱的《未生》[미생]差得遠),既不打算提供解決方法或突破口,甚至還同意階級。譬如那男二曾打算接受直升機職位,又或醫護回到韓國重新進入體制後近乎沒有不適應之餘,更看不到角色在人格上的進化,女主角得不到貸款便立即跑回去懇求理事長重新聘用,處事與從前幾乎一樣。也就是說,救災的意義並沒有給他們突破固有觀念的想法,而只單純是一次好的職業經驗。若以同是「國民劇集」來看,近年日本的池井戸潤改編作還有一點配合社會的以弱勝強調子,《太陽的後裔》卻只是在加深韓國在夾縫中生活卻又樂得其中的怪誕光景。


以社會性而言,這大概是失敗的:從劇集所構築的韓國,或者說很多觀察者眼中的韓流,都是一種販賣東方舊價值觀甚至「東方主義」而興起的產物,這點很像八十至九十年代的日本及日流,同樣自視為天堂而且認為以威權為核心的舊世代價值觀正是成功的關鍵。但核心問題是日本及後迎來迷失的二十年,所謂改革仍屬小修小補而沒有從基礎理起(例如官商的利益瓜葛從沒節制,平民慣做順民不懂反抗),也正正是舊世代價值觀遺留下來的問題(艾力克斯‧柯爾[Alex Kerr]的《犬與鬼》對此言之甚詳)。前車可鑑,當社會走下坡時,韓國的這種威權模式也明顯會到達臨界點(才會出現有人請願保護為非作歹的三星),而現在輿論早說到牙癢癢的財閥繼承人問題也在創業一代快將作古而浮現出來,這點已成為整個韓國的隱憂。但偏偏韓國高收視劇集幾乎都看不到這種關心,似乎韓國整體仍處於醉生夢死的階段。


香港威權政治從未褪色

而在中西合璧多年的香港,單論威權或許在生活上沒那麼大問題(或許正因這樣才常會有中央出手),只是從這次的新聞可知,在職場上僱主強調的仍然是威權,而非商量或妥協。譬如總編輯的開源節流看似與高級下屬討論過,然則最後決定不僅沒有其他人知道,而且還引發了整體震盪甚至信任危機,管理層也只是重申政策卻沒有打算安撫員工(或許也有欺負員工不敢罷工的想法——畢竟不同於服務業,在有心的傳媒工作者眼中罷工是跟自己的操守過不去),分明不把員工放在眼內。而總編輯強調自己的職位「合法」,老闆叫走就(才)走,彷彿把自己的價值繫於老闆的價值觀衡量上(據說當年明報編輯部組織工會時,人力資源部極為不滿,而且管理層也沒有興趣與工會保持溝通,大概說明了問題)。


我不敢說這對與不對,畢竟這是過去東方各國崛起時普遍採用而成功的下壓成本、增加效率的措施,而東方創業家大抵也是走這樣的威權路線才致富;只是當大家都到了瓶頸時,卻沒有人打算改變,到頭來就是整個社會裹足不前。就如日本與台灣,方法變成更沒保障的打工兼職大行其道,僱員議價能力更小,僱主威權更大,陷入惡性循環,社會活力更差。


這個問題在香港早已不是新聞,最低工資膠着了很多年才談得成(而且如何計算吃飯時間也是各師各法,甚至還有公司連如廁時間也要計算),標準工時則談來談去都沒有進展,好像所有東西都是僱主說了算,工會常常被視為無牙老虎,唯一稱得上成功的就只有2013年的碼頭工潮。更不用說政治上的威權,不會道歉的特首常常有魄力地硬推政策,然後告訴人民「這有益於香港」就要求人民接受(感覺猶如《太陽的後裔》中,外交官認為人民為了國家政治及外交問題就可以去送死,但自己卻只是坐在政府中樞開會而非上前線),才會有這麼多「拉布」拖延。可以說,縱然生活上減少了威權(起碼父親=一家之主的典型父權在現今社會已越來越褪色),香港的權力結構仍停留於威權上,而且中央暫時看來也樂得如此。


我想對安裕來說,離開大概不大可惜,反正要走是遲早的事;但對新聞界來說,那卻是致命的——不說近年不斷損失那些中流砥柱,只是看看傳媒仍是威權大於員工(這就很容易被另一威權壓過或擺弄,例如權貴),第四權看來遲早無法維持。難怪現刻懷舊這麼興起——那個年代常見於米店海味店的勞資「同撈同煲」(先不論其本質可能也帶有溫柔父權的一面,但起碼不是全面強調威權,這已是港人理想中的好老闆),現在還能在連鎖店及地產霸權的夾縫中生存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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