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拳超人》：嘲諷味濃的痞子英雄

上季評價最高的日本動畫，毫無疑問是《一拳超人》（ワンパンマン）。除了漫畫原本也有高人氣外，究竟由以前幪面超人（仮面ライダー）及鹹蛋超人／力霸王（ウルトラマン）以來的正邪分明、一擊必殺英雄傳統下，如何能開展吸引當下年輕人的情節，也是饒有趣味的——既然一擊必殺，還有什麼故事好說呢？因為現實是，無論幪面超人還是鹹蛋超人，正邪也已變得不再明顯，脫離了一擊必殺的傳統。既然作品獲得極高評價，我想也沒太大必要對情節說三道四，反而令我在意的，在於英雄理念的建構，遠超前代英雄故事。

玩弄王道的英雄故事

我想《一拳超人》中的英雄協會觀念，很易令人聯想到近年大熱的「復仇者聯盟」（Marvel's The Avengers）——不敢說是否有借鏡的成分，但當然「英雄」的級數相差甚遠，《一拳超人》中的英雄較像雜牌軍，除了動畫中最後要對付外星侵略者而盡出S級英雄的情節。只是先不說最後要由（名義上的）「B級英雄」琦玉（サイタマ）扛大旗，英雄們基本上各自為政，與「復仇者聯盟」由漫威（Marvel）的個別英雄進化成團體合作已頗有分別。或許對日本動漫迷來說，更像樣的大抵是「職業」的觀念：譬如《HUNTER×HUNTER》、《NARUTO》（ナルト）、《鋼の煉金術師》，都是以某種職業作為主軸的世界觀，作為最高尚人物甚至除暴安良的存在。

的確《一拳超人》與這類王道系作品有很多相合的特徵：無論是依實力排名的升級制度（如《NARUTO》）、各有特點的英雄配角，還是必勝的主角光環，看來別無二致；甚至相比近年已不太致力於營造正邪分明的風氣（不管哪個故事，反角的背景大多說得十分透徹）來說，《一拳超人》可說比Jump王道作品更王道：目標由始至終都很明確，打倒所有怪人來守護人類，怪人也沒有什麼身世、苦衷可言，要麼是由人類慾望轉化而成的生物，要麼是異生物，正邪對決看起來完全沒有包袱而言，節奏簡單明快且毫無懸念。

但如果說只是王道系的新作，那也說不上來：因為主角強大得戰果已毫無懸念，那故事要說的就不可能是熱血，或許最令人注目的只是主角何時能名正言順地升至S級，感覺就如RPG裏一開始就Lv99只待破關，不會出現王道系的那種實力升級式的精神論，也不會出現團結一致打破敵人的「友情」法則。評論者即理解為《一拳超人》實際是在玩弄王道的特質來建構新故事，頗有嘲諷意味。

自我毁滅的世界觀

不過我覺得故事的嘲諷遠不在此，其所刻劃的現實感，或許構成對現實世界的反諷。譬如其世界觀：既不是架空的混合古文化型海賊或忍者世界，也不是幻想式的異空間奇幻魔法世界，而更像是現實世界的延長——無論樓宇還是街景，其實都跟現在沒什麼兩樣，最重要的還是當中散發出的倖存意識：人類不停在異生物襲擊下死亡，只剩下三成人口，縱在主角琦玉活躍下仍阻止不到生靈塗炭，跟《新世紀福音戰士》（新世紀エヴァンゲリオン）、《最終兵器彼女》或《進撃の巨人》的絕望形態相若，都在述說人類自我毁滅的路途。

如果用這種方向理解，《一拳超人》中的琦玉扮演的則是嚴肅意義下的「地球最後防線」，這大概是所有倖存系作品的共通點，與其說是Jump系統下鞏固成形的東方團體式英雄觀，到頭來更像現代西方式一人戰勝所有邪惡的超人英雄觀，反而與美國不停塑造救世超人甚至把美國自身當成超人（《黑塔利亞》〔ヘタリア，台譯《義呆利》〕正是捉着這點來塑造美國性格）頗為脗合。

只不過嚴格說來，琦玉也不太像我們嚴格說的英雄。他並不像超人或火影般有着助人意志，不用說東方傳統訴諸道德的英雄，甚至連更西方古典時代的個人英雄也不像﹕其個人素養與凡人無異，既介意別人說禿頭，也漫不經心的對待詳贅說明（不僅合格時不聽講解自顧自吃泡泡糖，甚至沒看過英雄協會給的指導手冊），甚至對敵時還掛心超市大特賣多於對手，有的只是興趣驅使的正義（而且常對一拳就了結對方感到不爽），除此之外似乎沒有什麼能成為榜樣的地方。當然也可以說，時代所需要的是與人距離感近的英雄，尤其在這種實感強的故事上，只是完全只顧熱血而不顧品德的英雄（就算《NARUTO》的主角，最終不也變得成熟不胡鬧了？），確是少見。

英雄的意義vs.現世的險惡

我覺得這正是諷刺所在﹕在動畫中立場剛好相反的的甜美假面［イケメン仮面アマイマスク］，一副孤芳自賞甚至說教者的姿態，追求所有事物端正，頗有一種前現代道德君子的風範（不知為何總與自稱世界警察的美國有幾分相像……），卻被塑造成半反派的角色——動畫特意放大他活在自己標準的心態上。亦即就算是除惡務盡的嚴格英雄，最終目的不過還是以自我為中心，所謂正義只是條件式聚合。這在故事中其他人物的刻劃上也明顯看到類似痕跡，譬如童帝的補習為重、金屬騎士（メタルナイト）為了新武器才出手，究竟正義是什麼似乎十分模糊，更不用說較下級的英雄欲望橫流，因而無證騎士（無免ライダー）才會成為主要角色。

以此來重看琦玉的流氓味道——除了力量與正義感外一無所長，但其輕取深海王後願歸功其他敗陣英雄的所展現出的氣概，甚至能「感化」敵人（例如研究製造怪人的科學家、無業游民），亦正好對比出現刻社會形態宣揚各自欲望下（看看氣候峰會各國的表現便知），任意妄為及與之反動的自我陶醉道德精神論（其實就是活在自我標準中，或許當中還夾雜計算）同樣充斥（看近年伊斯蘭世界的動盪便知），坦白率真的赤子之心反而成為了罕見之物，這與主角同樣天真的《龍珠》（ドラゴンボール）展示的直白率真世界已有極大距離。又或許再多想一步，後面可能還有一種潛邏輯：琦玉的實力遠高於名聲，赤子之心之於職人之魂，正是日本產品極力宣傳的東西（職人傳統正建基於對實的重視），最終又或歸向對日本的隱喻及期許也說不定。 

當然更明顯的隱喻，還有對等級制度僵化的嘲諷。既有琦玉由C級起步而弟子卻直接升為S級的荒謬，也有在此之上看不起、不信任琦玉的英雄協會，更有注重名聲以至自傷殘殺及出現沒有實力的S級英雄KING（這點首季動畫並未說到），以及高級看不起低級的傳統階級制度，都是日本一直存在的序列問題的反映。如果說故事主軸在琦玉能否升上S級而成為「名副其實」的英雄的話，那麼其意義明顯就是如何戰勝這個等級制度，正隱喻日本現時的慘况：當整體社會仍囿於舊日殘留的序列制度，令整個社會走向衰落，如何能發掘及善用真正有實力者來改變日本的處境，或許就是關鍵所在。起碼最直接能看到的政治世家問題，至今日本社會仍寧可重用KING（例如麻生太郎之輩），也不會重用琦玉（沒世家大族背景的官僚精英）。

或許對於每個人的自身經歷而言，最大諷刺莫過於此：純真的琦玉是因興趣而努力鍛煉當上實力英雄，卻在生計上朝不保夕，擔當英雄的功勞也被搶去；反而一些重視名聲多於正義的人，卻獲得更令人欣羨的名利，認真者永遠成為犧牲品。現實正是如此荒謬，真正朝向目標努力的人總被看低，反而混淆視聽、半途出家的人才獲得更高注目。社會正是如此無情無理，貼近現實的神化英雄才會有生長的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