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房子的女人》：多樣化與居住權的頌歌

上季民營收視最佳的日劇，是奇葩的《賣房子的女人》（家売るオンナ）——奇葩不單在人物也在題材，以早已神話破滅的樓房作為賣點，確實令重視住屋的日本人有一定吸引力（情况正如香港無論市道如何差，樓房資訊從來都受歡迎），或許也賦予了一點市道重回活力的盼望。雖說近年日本因海外資金湧入引來樓市疑似興旺的表象，以此說來題材其實也不見得很特別；但更值得說的，是劇中借題發揮帶出來的意義，反映了時代問題。 

當然在這較佳收視背後的公式化，也免不了被數落一番：正如外界一直詬病的典型問題，任何劇種在日本幾乎都可套上偵探模式。《賣房子的女人》也不例外地偵探化身到處查人家宅，甚至第8話還透過角色自嘲變成偵探劇。

不是解決家庭問題 只是尋求平衡

但太着重表面的技術分析，卻很易看不見故事核心。如果說公式日劇是濫情地化解角色矛盾或心結的話，那麼《賣房子的女人》的細節就完全不同——它並沒有天真地以為一介外人就能解決千絲萬縷的家庭問題，而是透過不預設立場來找出平衡點又或另一種視點，讓各人矛盾並存。最具代表性的是第9話的兩代家庭問題，矛盾最終仍在，只是找到一個各人都接受的平衡點而已。這正好反映現今社會的多樣化與靈活性的重要以至銷售上的對個性化的追求，早已不是以往倒模家庭範本或硬銷功能就能了事，雖然有些劇情推進得頗為牽強（譬如最終回的買下整幢大樓，就有點令人不明所以為何非這裏不可）。

譬如另一個公式化，就是「天神下凡」來起死回生——一個制度外的超能者打破風平浪靜的格局，帶來新的氣象，那也是縱然表達方式不新穎但仍有意義的公式。最直觀而言那當然是批判年功序列下的職場因循問題，從老社員到年輕人都充斥着一股平凡過日子的了無生氣，但加入了超能者後就打破了過往平衡，重拾積極路向，不消說那沒用的白洲（イモトアヤコ）後來也還是努力過，甚至老油條布施（梶原善）最後還升為課長。

會社之犬vs.自由轉職

當然最具衝擊力的還是最終話「會社之犬」的揶揄，最後竟落得要面對難關的朋友反過來安慰。「因為公司決定了所以不能做」，說穿了只是舊時把公司視為與自己同一條船的自我正義化說詞，當不景氣來臨，公司追求利益多於人情，社員從大家庭一分子變成棋子，卻為了生計而逃避問題。這裏的「天神下凡」正是佳作的典範——既然我與公司只是契約關係，那又為何要愚忠？潛台詞當然是：就算不在這裏幹，有能力的我還要怕不能就業？確實至今在日本求職仍不易，但正正由於社會如此汲汲於公司文化，社員只能成為公司的奴隸，日本才會看不到社會改革的可能。上季風評不俗的動畫《ReLIFE》同樣有着這樣的背景，辭職後變成自由工作者的主角最終還是認為這樣比做公司奴隸好。

這些想法固然不是新鮮物——2007年《派遣員的品格》（ハケンの品格）正是這種套路的表表者。二者對讀，倒還能看到另一層次的意義：職業女性的意義（也正是這兩套劇還被譯為《房仲女王》、《派遣女王》的原因）。事實上兩者描寫的同樣不是女性處於高位：《賣房子的女人》主角三軒家万智（北川景子）只是分店的主任（第二號人物），《派遣員的品格》主角大前春子（篠原涼子）更不是正式員工，那呼應的自是年功序列體制遺留下來的女性地位問題的反映（這也是《ReLIFE》的背景故事）。但有趣的是兩者都在強大能力下握有實權，成為後輩景仰的存在，職級高低的「向上流動」與否已是毫無意義，那就等於說與其追逐位階差異，不如讓自己變得不可或缺，才更有反擊體制的意義。當然說到底，內涵還只是天海祐希及篠原涼子一直以來的演繹所在：不怕被孤立不仰人鼻息的生活方法，道出職業女性的機遇與困難。

單身不再是敗犬 結婚也是一種生存選擇

不過令我饒有趣味的倒是兩劇結局的差異。大前春子最後選擇的是重拾人與人的關係，在心靈長期飄泊下找到棲身之所，頗有種解除冰冷封印找到歸宿回到日常的療癒味道（其實整套劇都在建構其過往不信感之由），指涉的還是人間有情的套路；三軒家万智卻是自始至終都依然故我，身邊人被改變但自己卻從來沒變，仍然握有全部主導權（所以新公司才會以其暱稱命名），與原上司角色逆轉。那正反映着時代的變遷：不再停留在處理感情崩解的問題（迷失的十年），而是直面殘酷現實尋求生存之道（迷失的二十年）。

進一步說，比起早些年社會仍以結婚為共識（因此「敗犬」才會流行），不結婚多被歸為不是不想而是種種原因阻礙，近年對伴侶形態的描寫則極其多樣化（最簡單的對比是兩套經典作《不能結婚的男人》［結婚できない男］與《不結婚》［結婚しない］的差異），單身也漸漸成為選項之一，也正是《賣房子的女人》第5話借單身婆婆之口所道出的盲點——單身不一定是苦，自身的苦樂是由社會定義還是自己定義？

真正的多樣化，我認為才是本劇的核心精神。日本總有一套既定價值（好聽的可稱作社會規則），不同的總會被認為怪人——例如第6話愛穿亡妻衣服的男人被第一眼認為是怪人（話說旁宅的買家要求鄰居是「普通人」，就已透露了某種既定意識），第9話明白說到外國人難找房的問題，因而第7話無用社員白洲的「解放」才真的說到點上：我們對事物總有太多前設，例如保留了舊家才等於擁有完整家庭的幻覺。

不存在「普通人」的真正多樣化

而把這套想法放進房屋題材中，詮釋的就是誰有資格買房進而怎樣生活的問題。若以一般茶番劇的標準，劇中客人只有少數「普通人」——親子衝突、兩代衝突，其餘的都是既定價值中的奇葩——簡約男與亂房女、繭居族、單身女性、情婦、S女與M男、離婚夫婦、外國人以至最終被評為「不適合工作只能結婚」的白洲，要說的價值其實很簡單，就是在尊重各人的生活理念下謀求最大共識，就算是繭居與只能嫁人，不也是一種生活出路嗎？只要不影響局外人，又有何不可？

所以當第6話的情婦、第7話的離婚拆屋問題，涉事者動輒把拆散家庭的罪責歸咎房屋仲介，實際上只是逃避自身責任的表現，到頭來他們並沒有面對現實，而只是在依賴既定價值——因為這樣可以免卻跌碰探索道路的麻煩。正如第9話的日本人想嫁往外國被家人反對，表面說的是家庭價值，實質只是因為影響到自己生活的藉口而已，是一種連為自己的生活負責都不願的態度。話說回來，一開始故事就以男角的視線把女主角視為脫線，反而令我更深刻的感受到，現時年輕及單身以外的日本人還是處於整體上還是在依靠舊日體制榮光，而無法接受自由與多樣化。

不過我也不認為依靠舊日榮光一定此路不通，就算有人真的喜好這套而信靠也無不可，那畢竟也是一種生活方法——前提是要容納別人的想法，而這個選擇也並非只是藉口（尤其只是出於不滿現狀而過度美化過去），正如最終話的老油條布施說主角肯定過去勤懇的工作方法。這點而言，香港也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傑出青年」雖然滿口銅臭，但這是她的（甚而是香港整體的）價值觀，你又憑什麼看不起人？如果口說可恥轉頭卻嘆無法不向現實妥協，那不過是不滿現狀而找藉口的偽善罷了。

2019年3月補充：
兩年半前的看法，果然在第二季說得更白：第3話的LGBT明明白白宣揚包容多樣化及家庭已不再只有夫婦與子女這一種選擇。只不過可惜的是，戲劇為突破上季的格局突然找來個對手，反而模糊了核心精神，甚為可惜——不過這也是拍續集的通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