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有西國,苦求識者問東洋

2017年2月21日 星期二

從《中國詩詞大會》 看國人學習詩詞的困境


春節期間登上收視冠軍的《中國詩詞大會》,成了國人茶餘飯後的話題——傳統文化光環下形成收視奇蹟,自然是塑造國家自豪感的一大標誌。平心而論,文化節目能獲得廣大認可,以傳播而言確實是難能可貴的好節目;只是以其節目性質仔細探討,不難看出節目透露出的文化危機。


重背誦輕內涵

事實上雖然我看得並不多,第一印象卻極其深刻:既驚歎於這款問答遊戲的精細,也驚訝於內容的羸弱。驚歎的地方,其中最深刻的是題目出得十分遼闊刁鑽,雖然唐詩仍是最集中的出題所在而似乎有一個明顯的趨向(基本出自唐詩三百首,而宋代起次要一點的詩詞家便已沒有位置了),但畢竟整體範圍跨幅極大,已是很不簡單(但毛澤東的詩詞如此頻繁出現,頗令人無語)。因而不得不承認,參賽者對詩的儲存量確實高得難以想像。但這也是問題所在:節目給last boss的簡介中,強調的是背誦了多少首詩詞,反而令人有把詩詞物化的傾向。


比賽的出題傾向更可明顯看到端倪:不僅設題以背誦為主,而且問及詩詞句子時極盡刁鑽,看起來是一眾「學問很高」的人在競賽;但當問題脫離了詩詞的背誦,而是問及時代背景、歷史、字詞之類,問題的深度就降低至近乎能以歷史文化常識來回答,而參賽者對這些非背誦題目的慣常將信將疑的反應更凸顯他們對詩詞的認識與對歷史文化的認識並不在同一水平上。事實上總決賽參賽者答錯的問題裏,都牽涉歷史文化知識而非詩詞背誦。


興許是以詩詞作為問答遊戲的限制,又或者是製作本意就是如此,整個節目都散發出一種背誦詩詞高於理解詩詞背後的感覺頗有一種舊代私塾要求死記硬背的氣氛。當然若考慮到這是給大眾欣賞的節目,如此「顯淺」地表現出對「中國文化」的熱愛,或許是較易感染到觀眾的;只是對於較熟悉詩詞的人來說,除了多看兩首詩以外,似乎並沒有多大得着。



重知識不重賞析

另一個令我覺得節目本身不注重理解詩詞的原因,是那些教授們對題目中詩詞的過場解說。邀請教授來講解詩詞,本來應屬於一種訴諸權威的增值,但在我看來卻是敗筆——他們的解說普遍沒有增值的作用。


正常而言,既然有那麼多詩詞作為考題,期望有一點賞析應該是正常的——例如為何寫得好、有何竅妙、有何特別甚至歷代名家如何評論等等才能解說詩詞的美。可惜的是教授們談論賞析之處不多,反而主要集中在作者背景—一些課本上顯而易見的知識,甚至是粗懂中國文學史的人都耳熟能詳的背景(而這類人應該不在少數)。例如題目說到「人道寄奴曾住」,教授竟是大談劉裕有多厲害,而不是辛棄疾詞的意義說毛澤東〈長征〉,卻變成了歌頌共產黨的環節(打仗戰略有何「偉大」可言!)。如果節目真的像其所言宗旨是「賞中華詩詞、尋文化基因、品生活之美」,那就十分矛盾了:詩的真正動人與難學之處,正正在於賞析而非背景知識,但這點卻十分有限。


當然教授的「知識」有時也頗令人哭笑不得——當看到教授說祖先崇拜本質是「先賢崇拜」而非「鬼神崇拜」,就令我半笑半怒了半天。不知是教授真以「傳統文化」為己任而只相信儒家的理論(理解文化史的人也知道,儒家不過是把遠古風俗修飾成「理性」而已),還是對「中文」以外的學科知識都不太理解(無論從人類學還是宗教學觀察,都會知道鬼神論是祖先崇拜的大宗),這種片面論述其實無助了解古代的真實一面。



只是「認識」詩詞 不是「理解」

節目令我感到並未真的探討詩詞,其中一個原因是時空上的真空。雖然說到「草色遙看近卻無」時提到「看」字古音也讀平聲(事實上感官動詞很多都平仄兼通,例如望、聞、聽),看來有點真正論詩的味道,但畢竟只是少數;譬如很多人忿忿不平的「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的「越」答錯成「躍」的那道問題,主持人只輕描淡寫說「基本功不夠」,事實當然不是如此簡單:「越」與「躍」古音完全不同,慣用尚有入聲的南方方言者例如毛澤東)自然知道「鐵」與「越」而非「躍」押韻(參考:粵語鐵音t’it越音jyt躍音jœk,日語漢音鐵為tetsu越為etsu躍為yaku,鐵、越韻尾皆為t,躍韻尾為k問題顯而易見:普通話本來就令古詩詞失去韻味,節目卻並不重視這個問題(或許是逆鱗?)。當然同一道理,古詩詞節目用的還是簡體字,就已經不太勾出古文化的美感譬如一道題目的答案「羡」在我看來極為刺眼——那正好反映與古文化割裂的意義冫為冰,氵為水,你認為貪欲會指涉冰嗎?)。


因而節目呈現出的效果,並非現代人進入詩詞的世界,而是囫圇吞棗地自豪於古典文化的狀態。與此相應的是,對於詩詞的基礎技巧,例如平仄、韻腳幾乎沒有涉獵,對詩詞只停留在「認識」層次,完全談不上「理解」。而在講求背誦的節目語境下,參賽者卻被稱為「才女」,頗有一種把老學究稱為才子的荒誕感。


我想指出的是,雖然「操千曲而後曉聲,觀千劍而後識器」,背誦詩詞本身有助辨別詩詞的好壞,但也僅此而已就算古代私塾常態是死記硬背,學子還是要學寫詩為文,理解詩詞的最佳方法還是學會寫作親身驗證詩詞之美。而這也是我認為《中國詩詞大會》的最明顯局限——不涉及創作,只停留在記誦上,某程度上只是對詩詞的一種劣化認識教授為捧毛澤東而說沒多少人能以古詩詞寫現代生活,正好說明他們眼裏其實真的不太有鼓勵創作的想法。而如果這就是國人對詩詞理解的常態的話,那麼無論詩詞大會如何火熱,似乎都不過是一場自我滿足的國家虛榮感的遊戲罷了。



P.S. 看到詩詞大會辦的「網絡詩詞創作大賽」所謂「作品」頗不堪入目,格律問題多得懶得說了 (孤平應是常識吧?),格局也是陳腔濫調的多,正好說明現時消費古文化的處境。或許這也是我的偏執——對於少年時代自學寫近體詩的我而言,這種輕佻形近侮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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