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有西國,苦求識者問東洋

2021年12月8日 星期三

《喜劇開場》:為「失敗」賦予生活意義


雖說是被其黑色幽默的命題哄騙,卻得到了意料收穫,春季的《喜劇開場》(コントが始まる)大抵是近年最能搔到年輕人癢處的戲劇:追夢,卻不一定成真。特別的不止是它十分反王道,也在於作為上京夢碎的鎮魂歌,擲地有聲地訴說:縱使失敗,又何妨呢?是否就要自暴自棄呢?在一直重視效率的東方社會,成王敗寇是最常見的敘事方式。當然國度有別,看法也不盡相同:總愛往上看的中國,最喜愛的自然是建功立業的故事,因而縱使劇集如何千變萬化、架構如何由大歷史走向個人化,至今古裝劇仍是以述說個人功業為主線——而且官方亦常常為正能量加持。不過在階級一直森嚴的日本,底層或許更傾向於下剋上的故事,江戶時代熱衷為悲劇歷史人物「翻供」,很大程度在於現實無法打破社會階級的無可奈何。例如我們熟知的三大末代悲劇英雄,就是在江戶時代渲染形成,最終與武士道合流。

此所以日本大河劇常見一些描寫失敗的作品(晨間劇正好相反),例如近十年的《江》、《花燃ゆ》、《真田丸》、《西郷どん》、《麒麟がくる》都是歷史上的失敗者,當然核心是其「失敗過程」,總好像有着自己以外的意義。不過轉到現代場景,卻受制於社會氣氛上的長年迷失,倒是很多在「失敗」中聊以自慰的故事,不消說那些電影中說得太多的擬家族、自我療癒風格,而數年前大紅的坂元裕二劇作《最高の離婚《四重奏》(カルテット),都有着一層對生活的哀愁。

先打預防針,不是說《四重奏》(カルテット)不好,很多金句很多對生活的感悟,不少出社會工作幾年的朋友都覺得說到了大家的心理。但總覺得僅此而已,是謊言與真實也好,是道盡了少老的心態也好,總覺得未能有很深得着。共同體的設定,各有經歷的角色自揭瘡疤,觀看時我總感到角色帶有顧影自憐的意味,其實大家在自己的人生中不太算向前邁出一步,直至被迫面對難關,也大多選擇逃避(或者說把逃避看成一種振作手段),所以有了《逃避可恥但有用》(逃げるは恥だが役に立つ)的命題故事是說了,但路向其實不清晰(某程度這種不清晰是真粹),而結局是否積極亦見仁見智。

而《喜劇開場》(コントが始まる)的出現,似乎呼應了我想找到的答。既然早知有可能失敗,如何在這失敗場景中繼續過活,而不是用逃避的方法,更像是現世的處方箋。酒舖少爺縱使被罵被嫌棄仍遵守承諾繼承家業,有寫作才能的核心人物最後(只能)成為水務工作社員,游手好閒的瘋小子繼續放浪,彷彿那段奮鬥十年的歷史並沒有太打擊他們的日常——或者說起碼是裝作沒有打擊到他們,亦唯有如此才可繼續生活。我倒想起了《野豬大改造》(野ブタ。をプロデュース)的衝擊:改變了原著結局的戲劇,撕破假面具後重拾自我堅持生活的決心(宇野常寛《零零年代的想像力》[ゼロ年代の想像力]則稱之為對「人設」[キャラクター]脫出的嘗試),倒是一種貼地的示範。

故事的核心,是「放棄的勇氣」。究竟是繼續下去用歲月換機會,還是適時抽身換個跑道,那當然沒有標準答案,而劇中倒是幾乎沒有給過轉機(唯一的一段很快就被老師打沉),而是慢慢步向死亡,告別,縱使猶豫——當然如果最後堅持下去,然後成功,那戲劇自是圓滿,而命題亦自是庸俗,情節自是離地。辛苦掙扎自不必說,如何處理過去十年的(失敗的)努力,是視之為理應抹去的黑歷史,還是視之為有啟發的經歷(但又可如何啟發?),想是二十代後半或以上的人的共同課題。

說到底,精彩之處就是展示了如何在悲劇生活中擁有活下去的動力,不是透過別人支撐,不是集體解穢,而是自我思考,轉化意義。光是這一點,就似乎破解了我對《四重奏》那種極脫離現實的非典型人設的疏離感:有比自己出色的兄弟的人尚算常見,(被迫)小時行騙的人,乃至冒認他人身分的人,大抵不會是我們恆常遇到的凡人吧?而他們那種對生活的失落感(必然比一般人誇張得多,卻因此會令一些自我放大的觀眾有共鳴),作為年齡相若卻不喜歡自怨自艾、不會硬把生活漆上灰色的我(縱使面對的是波譎雲詭的新時代,縱使家人走得七七八八,縱使從事着夕陽行業,縱使堅持自我得收入不到同系同學一半),是如何也共鳴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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