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謐文化的上層構築
若說《深夜食堂》的溫柔感指向日本式的靜謐溫柔,話雖沒錯,畢竟日本古代的上層文化都傾向靜雅的文化,若與日本傳統的能劇與中國的戲曲、韓國的清唱相比,確實傾向於靜;又如傳統詩歌裏的和歌、俳句,也同樣比中國的詩詞、韓國的時調更着重對自然景物的描寫,突出沉靜的一面。
若說《深夜食堂》的溫柔感指向日本式的靜謐溫柔,話雖沒錯,畢竟日本古代的上層文化都傾向靜雅的文化,若與日本傳統的能劇與中國的戲曲、韓國的清唱相比,確實傾向於靜;又如傳統詩歌裏的和歌、俳句,也同樣比中國的詩詞、韓國的時調更着重對自然景物的描寫,突出沉靜的一面。
但不能不注意的是,在江戶時代庶民化抬頭以來,文化風貌已從動的一面邁進,正如歌舞伎比之能劇,落語比之物語,浮世絵比之絵巻,早已道明靜的古式風雅早已不復舊觀。此所以我們看到日劇《三匹歐吉桑》(三匹のおっさん)中居酒屋的舊式鄉土味道,是一種熾熱的鄉里關係,而非靜謐的柔和美。溫柔從來不是平民的特徵,而是上層構築。現在把溫柔視為日本文化,其實是當知識普及後向傳統「借力」的結果,或許可說是一種國族認同的構築。
當然要說溫柔的戲劇作品,實在不得不令人想到小津安二郎。小津的風格在於提取傳統的靜感來突出電影孤寂與人情,不啻是把日本古典藝文中的物哀挪移至現代時空的嘗試,這在他的作品中常出現對日本傳統的析述可作參照。但問題是這些靜感的應用,實際上說的卻是傳統的瓦解,正如其代表作《東京物語》,說的是住在鄉間的老人與「上京」的兒女們的衝突,點出的是社會解離的過程。若以此觀之,《深夜食堂》的溫柔,與小津式電影正正一脈相承:「深夜食堂」對食客們的撫慰,無論是「擬家族式」的顧客關係,還是一種家族的重構或重新審視,都是在解離社會的背景下,溫柔不過是那孤寂內心的一小安慰罷了。
東方食堂的演化
關於溫柔與熱鬧的張力,我們也可從東方食堂的演化略窺一二。如果說近代的庶民食堂類型,大抵以屋台最具代表性。東亞各國亦有類似的食檔,台灣與香港的路邊攤,數十年前一直是平民飲食的精粹所在;而韓國則有布帳馬車(포장마차)。這些食堂最大特色固然是流動性,另一點則在於平民在鬧市的吵鬧喧嘩,因為它們盛行的年代,都是工業化的年代,在人口大量湧入都市、勞動人口極盛的時代,這些路邊攤都是以一種吵鬧市井的方式安慰人心。但也正在於此,在已踏入富裕的現今社會,市井之氣逐漸被壓抑,反倒一致面臨大規模的取締危機。
關於溫柔與熱鬧的張力,我們也可從東方食堂的演化略窺一二。如果說近代的庶民食堂類型,大抵以屋台最具代表性。東亞各國亦有類似的食檔,台灣與香港的路邊攤,數十年前一直是平民飲食的精粹所在;而韓國則有布帳馬車(포장마차)。這些食堂最大特色固然是流動性,另一點則在於平民在鬧市的吵鬧喧嘩,因為它們盛行的年代,都是工業化的年代,在人口大量湧入都市、勞動人口極盛的時代,這些路邊攤都是以一種吵鬧市井的方式安慰人心。但也正在於此,在已踏入富裕的現今社會,市井之氣逐漸被壓抑,反倒一致面臨大規模的取締危機。
這種吵鬧氣息,在日本另一種平民食店——居酒屋上也能看到。正如《三匹歐吉桑》那樣,舊時代的居酒屋是鄉里聚集的場所,具有強烈的社交屬性。香港則有路邊攤進化版的大牌檔,更不用說極盛行以飲酒作為社交手段的韓國,有酒幕、居酒屋、酒館等不同場所。這些場所在是經濟發展下的聚集場所,賣的仍是吵鬧氣氛。
由此觀之,在經濟發展的熱絡下,吵鬧一直成為主調。此所以深夜食堂的「靜」,其實是在經濟過度成熟下的產物(當然經濟成熟後社會共性是大眾向「雅」的方向進發,而日本傳統的雅則是極度講求靜沉的)。這也不難理解,若社會張力不是大得壓得人透不過氣、經濟不是發展得深夜仍有無盡的經濟活動,便不太可能深夜仍有不少食客光顧,深夜食堂便很難營運下來。而同時在家庭結構早已崩壞、人心解離的現代,本來作為奮鬥支柱的國家經濟在這「迷失的二十年」中亦已瓦解,日本陷入一種無盡的失落感之中,日本人心知肚明,已回不到那種遍地鬧哄哄的舊代氣氛了。
也正因如此,深夜食堂的方針,正好對症下藥。顧客談話的時候,老闆只會默默坐在一邊吃煙,不多管閒事,也不會惹顧客麻煩,是在人心解離下化解顧客警戒心及危機感的溫暖方法;熟客們同樣各自遵守與其他人的距離感,不會過分介入或了解其他客人的私事,但若有需要也會幫忙,亦即尊重人與人之間的距離。這與地緣居酒屋剛好處於相反位置:需要的不是舊時代東亞節奏的那種地緣關懷和認同,而是在各自擁有獨立空間下的若即若離人際關係,那舒服的距離感既是現代日常急促生活的一點紓壓,也是在冷漠社會中所討得的那一絲人際溫暖,在現代時空下產生療癒作用。
人人平等的暫時止痛劑
當然這也是一種現實療癒:很多人指出深夜食堂中的城鄉關係及家庭關係,當中必然牽涉「上京」這個關鍵詞。我想指出的是,不消說上京與現代都市化及工業化的關係,更值得注視的是「下流社會」的衝擊——在縱使上京也難以討生活的社會現狀下,深夜食堂既聚集了掙扎成名的演歌歌手、漫畫家,也有人妖、黑道、AV男優這些異色者,當中的社會邊緣感處處皆見,除了是一種時空感的溫暖外,聚集各式各樣人物的異度空間的社會超脫感,也同樣具有「人人平等」的療癒作用,正好是社會體制越發嚴謹、下流化越發嚴重的一劑良藥。
當然這也是一種現實療癒:很多人指出深夜食堂中的城鄉關係及家庭關係,當中必然牽涉「上京」這個關鍵詞。我想指出的是,不消說上京與現代都市化及工業化的關係,更值得注視的是「下流社會」的衝擊——在縱使上京也難以討生活的社會現狀下,深夜食堂既聚集了掙扎成名的演歌歌手、漫畫家,也有人妖、黑道、AV男優這些異色者,當中的社會邊緣感處處皆見,除了是一種時空感的溫暖外,聚集各式各樣人物的異度空間的社會超脫感,也同樣具有「人人平等」的療癒作用,正好是社會體制越發嚴謹、下流化越發嚴重的一劑良藥。
以「吃」來作為社會及人心的療癒與重組之所,近年這種題材在日劇中也不鮮見。既有熱呼呼的《三匹歐吉桑》,數年前也有胡鬧的《帥哥麵屋偵探》(イケ麺そば屋探偵),每回結束都是劇中人物合唱「いいんだぜ」(直譯的話大概是這樣就好/也就夠了的意思),都有種重塑人間有情的意味。不過或許《深夜食堂》更優勝的地方是,它連「食物」本身也化成一種重拾情懷的媒介:人與人的關係,既在於食堂這一空間而有所聯繫重組,也有透過食物來重組的,例如因為牛油飯而再為姊姊牽回初戀紅線的美食評論家。這實際上也對應着現今時空:除了工作及睡覺以外,大概我們也只有吃的時間,才有那一絲餘裕來找回那份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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