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有西國,苦求識者問東洋

2015年10月26日 星期一

日劇《死亡筆記》:向現實低頭之作?



要說上季討論最熱烈的日劇,毫無意外是《死亡筆記》(デスノート)。與之前說到的《深夜食堂》一樣,改編作品最難的地方是與原著的比較,改得太多必然會惹來抨擊。而這次《死亡筆記》日劇版的改編,確實令人覺得失去了漫畫的神韻,但如果先撇除那「珠玉在前」的先入感,其實這版《死亡筆記》也並非沒有值得思考之處。

一旦是改編作,少不免涉及到為何處理上與原著有異的問題。當然也不是說一定會惹來反感,《死亡筆記》本身就是一個很好的示範:動畫版滲進極多宗教意象,強調夜神月的「肅清」觀念,電影版抬舉L的神算,也照樣贏得掌聲。這次日劇版被罵得慘,我想是加入了太多劇集這種媒介最強調的「現實」效果,以至與原作出現較大落差所致。當中其實頗有思考對照的趣味。


嚴肅氣氛消失

如果說《死亡筆記》本來勝在嚴肅而縝密的主調,那麼日劇版確實把所有嚴肅摧毁。不說L及弥海砂更在傾向於外形上的修飾,整套作品的色調本來都傾向暗色,以秘密基地為例,漫畫、動畫背景是陰暗的,電影版半光半暗仍有點秘密基地的氣氛,但日劇版卻完全變成豪宅式設計,頗難帶觀眾進入一個戰場氛圍。雖然不難理解,由於日劇是在電視播放,畫面不能太暗,尤其在現代高清化的傳播功率上。還是說,暗的「秘密基地」已不合時宜?


另一個問題在於日劇無端加插搞笑點,卻不是堤幸式的黑色幽默,而是爛笑話。例如第一話的踏穿十雙鞋,第二話死神稱呼弥海砂為大胸妹(ボインちゃん),也讓故事變得輕鬆詼諧,更出現有觀眾笑斷肋骨的傳聞。


其實這牽涉到近十年的氣氛轉變,《死亡筆記》原作者大場鶇與小畑健及後的作品《爆漫》(バクマン。)中,便提到嚴肅漫畫也要有嚴肅笑點(如故事中的《海獺11號》[ラッコ11号]及《PCP -完全犯罪党-》),與《死亡筆記》的氛圍已頗有異;而《深夜食堂》中落魄漫畫家的非搞笑漫畫也被編輯看成是會心一笑的作品(第3季第2話)。確實近年日劇及動漫有傾向輕鬆化的趨勢,究竟這是否與社會氣候有關,頗引人深思。當然不能忽略的,是御宅族消費模式的演變,其象徵便是輕小說的流行。








夜神月「宅男」化

大概這是最惹眾怒的改動,原作中的天才少年變成了追偶像的頹廢打工族,看死亡筆記使用方法時還要查字典,倖存感極強,以至價值觀(只求安穩)與家庭組成(母親已死)都有明顯改動。


這種倖存感很大程度上改寫了故事進程,平心而論這算是完整改動。原著中夜神月開始殺人的動機看見新聞中及偶然出現的不平事,與他的中心思想——消除罪惡十分連貫,而且他也想過特意避開身邊人;日劇中卻是由救身邊人(好友、父親、偶像)開始的,社會責任感的差異極大。持續使用筆記的理由原著是因為要改變世界,日劇卻只是為了不讓惡人撿到,以及某些人死了會令身邊人開心。當然差別更大的是對弥海砂的態度,原著是只把弥海砂當成棋子,日劇卻變成「宅男」夜神月所追捧的偶象,甚至就算弥海砂較遲鈍也暗裏包庇,確是霄壤之別。不難理解,日劇版的「宅男化」其實是一種小確幸氛圍裏的產物。或許還可以延伸,天才少年有着改變世界的抱負這個設定,已是一個不切實際的想法?


不用多說,這是對應社會氣氛的改編。動漫本身可以追求典型化,例如動畫中強烈宗教化的夜神月(雖然以文本脈絡來理解應是「神」,但單從宗教理論而言,夜神月的角色較接近代行神力而自視超脫、同時自覺受排擠的「祭司」),但當寫實系動漫改編成日劇的話大抵走不出要跟從社會脈絡走的牽制。因而這個宅男化的改編方式,雖然與原作差異頗大,但如果不把它與原作比較,也不得不說這算是「接地氣」設定。這倒反映了一個嚴重的社會問題:似乎大家對年輕人=打工族已習以為常,但理應最有朝氣活力的年輕人群體,竟然朝思暮想着安穩生活,不免令人慨嘆:日本社會到底何去何從?而這樣的問題在台灣及香港也同樣嚴重,年輕一族開始習慣打工模式,而且社會也同樣陷入對將來的迷失。


L對決的變弱

也正是「宅男化」的非天才級數前設下(L對夜神月的評價也只是比想像中聰明),不得不說,由始至終日劇版的對決是極度強弱懸殊的,這也是致命傷。雖然雙方戰爭也算是緊湊,問題出於夜神月明顯是一個弱化版的夜神月:不到後期也不會用心臟麻痹以外的殺人方法(原著是特意把要殺的人分級,一類用心臟麻痹一類用其他方法),露出太多破綻,果然不是天才的腦袋(當然故事中也說過他其實是有能力考更好大學的,卻不令人感到他的頭腦有多聰明),而且很多計策都是在運氣的輔助下完成,例如魅上照得到筆記是歪打正着(原著中是夜神月的安排),因而連最終能殺L都帶有幸運成分而非完全佈局;最終月的敗北也竟然是自以為好運卻不知掉進了對方的圈套中。最諷刺的是,與L的對決竟然並非智力而是體力的勝負,白白浪費原著的心理戰張力。


與此相對的是,L的等級又再上一層樓。其實這並不意外,在電影版把L打造成勝利者的魅力光環下(當然原著中L也是最有魅力的角色,雖然並非勝利者),日劇版對此的延續早能預見。具體例子如原著中四葉集團潛入本身是意外,日劇版卻變成L的全權策劃(甚至連對家的行動也在其操控之中);最明顯的是已死的L仍然是整場對決的操盤者,其高瞻遠足的能力比死前贏了夜神月的電影版及中途「領便當」的原著強得多,連原著後期活躍的尼亞(ニア)也變成純粹點綴的角色。此所以月與L的對決,其實就是小聰明+運氣vs.謀略家的對比。這麼說來,日劇版改動最大的並非主角,而是死神琉克(リューク)的眼光——找了一個廢青來使用自己的筆記。


如果要說劇本為何製造很多巧合給夜神月,或許是對應現代日本在絕望下盼求好運的微弱希望?這樣的改動雖說情節變弱了,但故事結構上其實仍也還說得過去,當然以改編來說最終還是引起原著粉絲們的不滿……


現實是……?

正如上述提到的一個重點:日劇版《死亡筆記》帶出了一種強烈的倖存意識,說是參照社會氣氛所構築出來的想法也不為過,這實際上也是近十數年的析述——泡沫爆破後的日本,在體制依舊嚴密卻喪失了受薪族一直奮鬥的經濟目標下,已培養不到願肩負社會責任的年輕精英了,年輕人對世界的心灰意冷而投入二次元懷抱,成年人失去了對社會的信任而持續冷感,在這裏似乎又繼續應驗。


當然近來出現了一陣熱鬧的反面——年輕人大規模推動社會運動反對安保法,日本彷彿有回到火紅年代的感覺,似乎有漸漸迎來年輕人的氣象。但如果再向上追源,安保法之所以能提案,正正在於近十數年社會的一致冷感,右翼勢力在倖存感下持續膨脹,當年村山富市執政時代那與右翼勢力對着幹的氣魄已難以再現。



而安保法的邏輯,其實也與《死亡筆記》也同樣訴諸恐怖,只是前者是把自己當成「被迫」,後者則是主動製造,說穿了兩種邏輯背後也正是倖存者的思維。那麼《死亡筆記》所點出的,是確確實實的社會脈絡,以此想來恐怕不是能一笑置之的戲劇吧。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