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甚囂塵上的香港故宮文化博物館爭議，毫不意外地又與平日的政治事件一樣分成了兩派：建制派當然樂於快速執行，非建制派則執著於程序公義的問題，但似乎輿論都不反對建博物館，甚至有些社論認為反對者是「反中亂港」。雖然我不理解既然真的眾望所歸又何懼真的諮詢一下民意，但更大的問題是，就算是熱愛中國文化的我，也不理解為何香港要建故宮文化博物館。
故宮是魅力還是噱頭？
當然會這樣想的我，自然是社會的異數——愛好中國文化者絕大多數都認為故宮文化博物館有傳揚中國文化的價值。我並不否定這或許是傳揚傳統價值的機會，只是想問一個問題：究竟香港與故宮有什麼關係？為了跟北京、台北並駕齊驅地真的組成「兩岸三地」故宮落腳點？為了宣揚國威？還是為了噱頭？根據主事的政務司長林鄭月娥的說法，理由簡單而粗暴：「故宮魅力無法抗拒」。
無法抗拒？我個人對「故宮」並沒有什麼大的幻想（多年前確實拜訪過，但不覺得有什麼特別魔力），應該說真正認識中國歷史文化的人，對「故宮」都不會「無法抗拒」——不僅故宮本身就是見證明代滅亡、滿清入主中原的明確證據（某程度上是很多中國人引以為恥的事蹟，尤其清代那種奴才統治政策），而且也有不少人尤其唐宋愛好者認同「崖山之後無中華」的說法——宋代以後的中國，對他們而言早已不是傳統文化上的中國了。
在這前提之下，大家都明白故宮博物館的目標群眾當然不會是這些人——也就是說，說穿了「故宮」只是作為一種噱頭而存在，是否真的有恰當的文化價值，才是問題。那牽涉到文化脈絡的問題：北京自然是「正宗」，如果說台北故宮博物院還可以是歷史問題、政權轉移、文化及政治保存的意義外，那麼在香港這個城市，文化上哪裏能與故宮呼應？否則建成了、放了珍品進去，除了真的只是「看一看」，對香港甚或中國文化而言又有何作用？
據說故宮博物館是由北京故宮博物院提議的，那其實十分正常，因為明顯是一種國家認同的手段。我認同這確實有一定作用，而站在北京的立場來看也不覺得有何不對，只是林鄭月娥司長再三強調「不應將文化項目政治化」，而我卻看不出為何這不是「政治項目」而是「文化項目」——如果真的是文化項目，為何要選擇與香港無關的「故宮」？
宣揚中國文化的矛盾——宋元出土文物的冷待
不消說這個博物館本身放在西九龍文化區，而「西九」這個地區的意義本身是想發掘本土文化，與「故宮」這個與本土文化完全無涉的題材格格不入，令人看不出其理據何在；而如果真的要立心弘揚中國文化，香港沒有其他更適合的嗎？——借用上述「崖山之後無中華」的說法，「崖山之戰」前夕的香港不是也有很多與宋代文化直接連結的地方嗎？3年前在宋王臺（原立在宋末二帝流亡過的小山，該山早已夷平）附近挖出來的宋元文物，原來只是我們的幻覺？
這是令人憤怒的荒謬現實：要遠道借「故宮」來為香港的「中國文化」吶喊助威，卻無視在香港找到的歷史遺跡，而且這些出土文化所反映出的宋元時代生活狀態，以歷史及文化價值而言（尤其對於香港本地而言）比「故宮珍品」有過之而無不及，卻有大量遺跡被毁，有宋井連保留這種最基本的文物尊重也做不到，然後你現在還有臉跟我說要宣揚中國文化？你是在拿我開涮嗎？
大家心知肚明，因為這些文物影響了沙中線，所以只能犧牲文物；因為這是講求效率的社會，作為「沒有GDP貢獻」的東西（譬如歷史文物，又譬如體育），當然要讓路。然則故宮博物館很有貢獻，大得寧願犧牲據說是「西九」主要收入來源的表演場地？同在效率與文化的天秤下，故宮博物館與宋元出土文物的處理上明顯有着雙重標準，如果不是有高於效率的「政治因素」，確實難以理解。
文化消費的厄運
再說遠一點，了解中國的人都知道近年中國各地患上了博物館熱潮，但其實很多除了「有了一個文化景點」外都近乎沒有其他剩餘意義。比如多年前漫遊山東時，在文化重鎮淄博（其實我是完全不理解為何這類歷史名城寧可走上工業重鎮的道路，例如蘇州，例如名古屋）見識過管仲紀念館、齊國歷史博物館的魅力——還不如我直接看《史記》（同是中國文化愛好者的同行者皆覺得，有真實殉馬坑卻人跡依稀的古車博物館、沿途無意發現的那小得可憐的晏嬰墓更值得看，正如我們會喜歡寧謐莊嚴的周公廟多於所謂「世界遺產」的三孔）。說穿了，這些館其實都是給那些不看書的人去的，但正因參觀者無興趣讀書，其結局大多是參觀完這些大而無當的博物館後「過目即忘」，這樣對中國文化真的有傳承意義？
而從剛開展的公眾參與及展覽門堪羅雀來看，真正關心這是一個「文化博物館」的人並不多，大家似乎只是有興趣於看「故宮」的文物（而非「故宮的文物」），感覺就如當年上海世博展出的動態版《清明上河圖》來港展出後，對香港人的意義似乎只是看看「古式動畫」而不見得有何文化增長（起碼不見得大家對宋代歷史有了什麼興趣——否則宋元出土文物就不會如此，古物諮詢委員會主席也不會特意站出來說市民沒興趣看），過一過文化大國國民自傲的癮，僅此而已。作為純粹噱頭而存在的「文化項目」，在大眾眼裏可能有消費的價值，卻不太有文化的效用。
在完全看不出這個故宮文化博物館有何抵擋這淪為「文物消費」厄運的能耐下，如果還硬要說它是單純的「文化項目」，那你要不是傻瓜或文盲，就是自欺欺人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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