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有西國,苦求識者問東洋

2015年7月22日 星期三

《天皇的料理番》(一):尋見近代文化觀


剛過去的春季日劇中,以《天皇的御廚》(天皇の料理番收視最佳,甚至因超越「大神」木村拓哉的《I’m Home》而登上報章,雖然已是第三度翻拍,看來美食+個人奮鬥的故事仍是王道(正如2013年接檔話題作《海女》[あまちゃん]的《謝謝款待》[ごちそうさん]收視更勝《海女》)。但那道近代文化風景,尤其是明治至昭和初年新舊時代交界的衝突味道,也令人相當着迷。

洋食的象徵意義

若從料理來尋找近代新舊交替的線索的話,最具代表性的當然是日本三大洋食。在劇集中主角秋山篤藏(佐藤健)的料理奮鬥路途上,三大洋食均擔當着象徵作用:吉列作為篤藏初次接觸洋食的窗口而開始醉心廚藝,炸肉餅作為首次獲讚賞的菜式而開始鑽研菜譜,咖喱作為首次開發的菜譜而兼具成功與失敗兩面。



要說三大洋食的登場是偶然,這其實是一種必然——三大洋食作為明治至大正時代最普及的洋食,當時已成為日本平民飲食的一部分,此所以當篤藏在萬歲軒(バンザイ軒)工作時,食客常點的幾乎都是三大洋食或天麩羅。同樣講述近代日本食品演變的《謝謝款待》也有三大洋食的足跡,正隱喻當時日本飲食吸納西餐而自成體系的傾向,這正是洋化生活(即日本人所謂的和魂洋才)的最基本顯現。


家族與自由的拉鋸

另一個體現到時代風貌的,是篤藏的闖蕩故事。篤藏由被家族放棄到成為家族驕傲,根源正在新舊價值衝突:篤藏少年之所以被稱為傻藏(アホ蔵),就是「不務正業」,既沒有繼承家業的意願,闖蕩也只是三分鐘熱度,這種強調「根性」(毅力)及家族責任,是江戶時代嚴限階級的舊時代特徵。(實際上強調根性的本質,也不過是源於早已預定了前路,與日本人傳統早已為各人安排家族責任的方針互為表裏——也就是一種順民的特質罷了


可堪對照的是,當篤藏的長子一太郎問媽媽俊子(黑木華)將來的夢想時,媽媽卻以篤藏少時的闖蕩為答覆:不嘗試還真不知道呢。那麼上一代篤藏與父親的衝突,其實就在於傳統的汲於家族與現代的自由夢想的拉鋸。最終能成為家族驕傲,其實是替家族增添了額外榮光的喜悅(說是「額外」,是其前提在兩家繼承家業的問題解決,篤藏遂成為家族的額外資產)。這確是近代有趣的東西並糅的家族模式。


與此相同的是俊子的隻身闖蕩,也是在解決繼承家業問題後所獲得的自由。不過關於俊子的想法,當中還有一層母女對比:相對於俊子的「大和撫子」式想為人幫忙的態度,女兒的想別人幫自己忙的新女性性格,恰好也是新舊價值觀對比,同時也是一種暗喻:從明治年代俊子的裏舊表新的價值觀,過渡至昭和年代子女嚮往純粹自由的新時代價值觀,就有文化變遷的意涵。而俊子與子女談及的這些問題,以及出出入入都提到「真心(まごころ),其實沒有脫離過日本的傳統想法:家族傳承。只是這是在洋化背景下省略家業傳承的變奏罷了。


廚師的地位

對於長子一太郎的想法,還有一點值得一提:廚師的地位。無論是傳統儒家(君子遠庖廚)還是德川時代(工的階級),廚師確實地位不高;而從初年篤藏在華族會館的時代學廚的人大多不是想學料理(例如同睡一房的松井新太郎[桐谷健太]、山上辰吉[柄本佑])來看,一太郎受朋輩影響而歧視廚師為不正經的人,正是舊時代遺存;而這也是篤藏之兄周太郎(鈴木亮平)雖也不繼承卻被看重(研讀法律在傳統上屬於「士」的階層,相對從商的實家來說是階級的躍升),篤藏初當廚師後卻給比下去而被看輕的原因。而當時天皇的御廚們受人尊重,普通廚師卻被看成閒人,或許也是江戶時代的「町人文化」的近代版演繹(「工」的階層中極出眾的人能成為累積資本的「町人」,成為平民仰慕的對象)。當然御廚們受人尊重,也另有可巴結成為「御用店」的原因在內,而其實也不離「町人」的求財想法。






本來劇中對廚師的文化衝突刻劃上,最着力的就正是近代文化變換:為何26歲的篤藏能成為天皇的「料理番」(廚師長)?說到底令人驚奇之處就是日本本來注重資歷晉升(此所以篤藏在華族會館的快速升遷被前輩荒木針對),而另一國度的法國卻是篤藏工作了一天就升職的實力主義,此所以篤藏被恩師宇佐美鎌市(小林薰)舉薦擔當料理番,正在於篤藏在法國「料理之神」麾下工作過(一種實力認證),而宮內廳的年長下屬們最初卻不太理會他(不用懷疑,官網對洋食部主廚的介紹確是這樣寫的:「フランス帰りと言うだけで、若い篤蔵が料理長になったことを面白く思っていない」,並不覺得年輕的篤藏成為廚師長是喜訊)。這正是剛剛開始接納實力主義的近代日本的一道風景線。



當然作為社會現代化最顯而易見的特徵,就是很多人離鄉背井投奔大都市生活,就如篤藏與俊子。當中衍生出來的新型家庭結構,正是當今最基本的「核家族」——以夫婦與未婚子女為成員的家庭結構。篤藏與俊子的核家族結構,正好與福井鄉村的實家大家族結構立成對比;而同時在東京登場的角色,也都完全沒有大家族一員的影子(松井是寄人籬下的單身生活,萬歲軒老闆娘在老伴離世後孤家寡人,宇佐美閒得時常拜訪篤藏一家)。事實上,大正時代核家族結構已佔據日本過半數家庭,主角一家的核家族構成既是這種風潮的代表,同時也是現代都市核家族的始祖——在異鄉成家立業的孤寂境界。



只是最終篤藏在家中的沉默易怒,仍不免大男人性格,正是日本80年代大盛的「無父家庭」的先驅。在日本傳統的男兒之國邏輯下,普遍女性的自由仍被大力受限於家庭之中(俊子的大和撫子性格,直至90年代花子族之前仍是日本婦女主流形象),以至所謂現代化,總仍擺脫不了男性賦權的運作邏輯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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